龍驤靜靜的立在一旁舌忝著水皮,馬鞍上印著暗色的血痕。
翎滄抱著昏迷過去的箜篌半坐在水邊,掬著水給他一點一點清洗。
有星星倒映進水中,泛著水面起了一層蒙蒙的光,箜篌的眉眼在水光里越發精致起來。
翎滄抱著箜篌發了一會呆,忽然就想起在論劍峰頂,五靈吼的那一句話。
「燕翎滄,你知道箜篌護腕下是什麼?」
他托起箜篌手腕端詳,裹緊的護腕下……到底覆著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遲疑了一會,勾起束繩,抽開活扣,軟皮的護腕散下來,里邊卻還細細纏著一層布。
一圈圈松開,柔細的布帶順著水流飄走,翎滄看著眼前的玉色手腕,眼里映出四片藍的像水一樣清透的鱗片。
托起另一只手腕,除去遮蔽,依舊是一模一樣的四片鱗。
……你果真是個鮫人嗎……
翎滄低下頭吻在箜篌微涼的唇瓣上,我會把你藏起來……任何人,任何人都別想取你的血去益壽延年!
于是那天夜里,巡戍的軍士都看見燧燁將軍懷里裹著新到天策的年輕萬花回來,風吹起萬花黑發,下邊赫然是散亂著紅痕的赤果肩膀,底下一雙玉白的腿赤了腳在天策的晚風里垂著,身子卻被將軍的袍子實實的掩住,分毫不露。
箜篌醒來的時候,瞪著帳子頂發了好一會的呆。
「醒了?」翎滄听見響動,轉身過來,「喝水嗎?」。
「……」箜篌偏了頭看他,不意被油燈晃了眼楮,下意識的伸手去擋一下。
一抹藍色晶光從眼前滑過……
翎滄眼看著箜篌的臉色迅速變得慘白。
「你……有什麼要說的?」他掇了凳子坐在床前,雙手交疊放在下巴下支著,黑亮的眼楮直直的盯著箜篌。
「……沒有。」箜篌放下手,慘然一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你……要怎麼處置我。」
「別去,」翎滄拉過箜篌手腕,輕輕吻在那四片晶瑩的鱗上,「明天我去跟李將軍說,把你調在我帳下。」
「……獻上鮫人,可是大功一件。」箜篌半坐起來,忽然皺一下眉。
「你還是躺著吧,」翎滄微紅了臉,「剛……敷了藥……」
聲音細如蚊蚋。
箜篌看著翎滄,忽然就笑起來,怎麼這人次次都事後害羞的?還都是他做的事情。
笑過又問︰「翎滄,你不把我送給李弦卿嗎?」。
「送給他干什麼?」翎滄一時反應不過來,看著箜篌愣了一下。
「我體內有著鮫人血脈,是求之不得的長生不老藥,獻給皇家,必定是大肆封賞,你——不想要?」箜篌自嘲的笑笑。
「如果我說,我只想要你,你肯信嗎?」。翎滄手指捋著箜篌手腕輕輕推拿。
箜篌咧咧嘴,小聲抱怨︰「別按……都麻了……」
「嗯,捆太久,血脈不通,會麻也正常,給你揉過就好了。」翎滄低著頭,看自己手指在玉色肌膚上一下一下的滑過去,「你肯信嗎?」。
「信,」箜篌皺皺眉,他討厭這種刺麻的滋味,像一大把牛毛細針細細密密的刺進皮膚里,「燕將軍想自己延年益壽也是人之常情。」
你可知道,我的命早已分了你一半……
「你非要氣死人不可嗎?」。翎滄很有一種砸開他腦袋看看里邊到底裝著什麼的沖動。
「不然呢?」箜篌看著自己手腕的鱗片在油燈下熠熠的閃著光。
「我不想要你的血,也不想要什麼長生不老……我只想……」翎滄抿了抿嘴,斟酌一下方緩緩說,「我只想,能看著你安全的活到我死。」
「為什麼。」箜篌側過身看著翎滄。
「……我欠你一條命。」翎滄低聲說。
「哈,」箜篌笑起來,「燕將軍果然重情重義,箜篌就多謝將軍照拂了。」
原來……原來……你只是為了還我一條命……哈,哈哈……
「將軍,」燕翎滄一撩下擺,單膝跪在李承恩面前,「末將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將軍成全。」
「講。」李承恩看著面前這個少言寡語的年輕將領,很好奇究竟是什麼能讓他開口索要。
「懇請將軍把萬花弟子箜篌調至末將帳下听令。」翎滄低著頭,一字一頓的說。
「為何?」李承恩想起那個萬花,黑衣廣袖,于夤夜在自己面前翩然而降,精致的面龐上滿是笑意,端的好身手。
「上次夜襲,箜篌一人于亂軍之中取敵頭顱猶如探囊取物,此等身手如能于末將帳下配合軍令,行斥候或刺客之實,必可克敵制勝。」我要你,好好的呆在我身邊。
「卻也不無道理,原來是起了愛才之心,」李承恩微笑,這燕翎滄,看見個好身手的就想討回營里去,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弄一支什麼樣的勁旅出來,「待他回來,就讓他上你那里去吧。」
「他去了哪里!」翎滄一驚,猛抬起頭急問。
「今日有信鴿來報,只說李渡生變,故令他前去查探。」李承恩奇怪的看看翎滄。
箜篌,你到底還是去了。
洛道,李渡。
枯骨遺野,瘴氣千重……
箜篌輕巧的翻上李渡城頭,伏低身形向下看去。
「呵,」他輕笑,「這是誰竟然把偌大一個李渡做成了藥煉之地?難怪之前的斥候都沒了音訊,只怕都變成了這里無思無識的毒人了。」
抖一下手中軍服,箜篌將頭發草草挽上,換過衣服,又自藥囊中取了些油膏,混了塵土在臉上擦過一遍,衣袖一抹,原本玉白的膚色頃刻就憔悴成了姜黃。
仔細染過脖頸和雙手,箜篌掬一捧浮土撒在自己頭上,拍掉多余碎土,黑亮的發絲瞬間黯淡無光。
拿起方才偷來的長槍掂了掂,白蠟木桿兒綁個鐵槍頭,飄輕……嘖嘖,真不是一般的糊弄。
提著搶,箜篌從牆邊溜下,把衣服抓的略有些松垮,便一路急匆匆的向著毒蛇營深處跑去。
順利的從灰鴿子嘴里套出情報,箜篌一臉諂媚的只說有件異寶要單獨獻上,將手攏在袖里去了護腕,迎著亮只一晃。
藍色晶光璀璨。
灰鴿子一眼沒看清,便以為當真是什麼異寶,被箜篌勾到了營後無人之處。
「哈哈哈,若是真有異寶,必定少不了你好處,若是有漂亮娘們兒……」聲音終止在喉頭一道血線,灰鴿子眼里是孤心筆滑過的紅色亮光,然後才是箜篌那雙含笑的鳳眼。
「我要你的頭做好處就足夠了……」箜篌伸手接住從脖頸上滾落的人頭,鳳眼彎彎,笑的嫵媚。
「灰鴿子的頭,我先借走了。」一個扶搖拔地而起,箜篌提氣開聲,朗笑著縱身向外電射而去。
孤心的光芒一圈圈閃過,紅寶石樣的毛筆在箜篌右手五指間蹦跳舞蹈——原來,花間弟子熟識的杯舞手法,若換成了毛筆便可奪人性命。
含著一抹淡笑听身後喊殺聲越來越遠,箜篌在一個拐彎後忽然扶搖起來躍上山崖,手腕一抖,孤心筆猶如鋼 一樣釘進岩石。
他笑著安靜的將自己用孤心筆懸在半空里,看那一群灰頭土臉的男兵女兵們潮水一樣從腳下涌過,茫然的散開,吵吵嚷嚷的四處翻尋,終于……離開……
撤了勁力,放任自己掛著風聲墜向地面,臨近了一個踏雲,輕巧的空心跟頭翻過,腳下又是堅實的土地。
「呵,還以為是多麼難的事情。」箜篌將灰鴿子的頭顱放進溪水清洗,紅的血沿著水流緩緩而下。
洗淨的頭顱泛著慘白的死色,嘴唇上褪盡血色就變得發烏,箜篌凝視一會,伸手合上他眼楮。
「那些毒人,想來跟你月兌不了關系,他們連一個安靜的墳墓都求之不得,你又有什麼好死不瞑目的。」輕輕嘆息一聲,取包里石灰將人頭鎮在匣子里,裹好。
箜篌打散頭發,厭惡的把那一套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軍服甩進溪水沖走,緩緩步入水中。
揉了藥水洗去臉上姜黃,箜篌浸在清涼的水里幾乎不想出來。
深吸口氣潛入水底,他幾乎能感覺到流動的水把他發絲間的碎土逐漸帶走,有魚近前,在他面頰輕啄。
箜篌彎了眼楮笑,在水底吐出一串串氣泡。
洛道許是許久不見活人戲水,魚兒竟也都不知道怕人了,一條一條只管在他頰邊身側游動嬉戲,有那麼一兩條調皮的,竟然就游在箜篌發絲里,只怕是把他那一頭黑發當了水草。
箜篌躺在水底仰望著天空,層層疊疊的水紋蕩漾開去,模糊了天上濃重的彤雲。
翎滄,翎滄……原來,你一直都是在報恩嗎?
眨眨眼楮,有淚水融進冰涼的水里,人們都說,魚是不會哭的,因為沒有人見過魚的眼淚。
箜篌笑開,是啊,魚不會哭,鮫人……也不會……在水里,又有誰能看見鮫人的眼淚,而離開水,每一滴淚水都是珍珠……
又有誰會伸出手,替你擦掉這貴似黃金的鮫珠?只怕是巴不得流個幾天幾夜才好。
伸出手捂住臉,狠狠揉擦一下,箜篌,即使你體內只有四分之一的鮫人血脈,在翎滄眼里,你依舊是個異類,不是人。
什麼都……別想了……
如果……放盡鮫血就能成人,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