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滄思忖著轉過屋角,一眼就看見箜篌在後院的角落坐著,手心下虛虛的撫著一株幼女敕甘草。
「怎麼?」翎滄過去,坐在他身邊。
甘草長在一個小小的土堆上,乍一看,確實像是個小小墳塋,而那,也確實是個墳塋,葬著一只淺笑瑩然的甘草妖精。
「是她……」箜篌輕聲說,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嗯?」翎滄沒听清,俯身去箜篌嘴邊。
「是她……她在動……」箜篌低聲呢喃,「當年,甘草就是這樣輕輕搔著我手心。」
「不是它在動,是風吹的。」翎滄嘆氣,拉起箜篌的手合在自己手心。
風吹過,小小的甘草枝葉晃動。
「怎麼會,它在動!」箜篌直盯著那小小的枝葉。
「真的是風吹的。」翎滄輕輕摟過他身子。
「不會,它……」箜篌還要爭辯,卻被翎滄點住唇瓣。
「二位還請下來說話吧。」翎滄淡淡的說。
「哎……沒想到軍營那幫粗漢里也有你這樣耳聰目明的?」慵懶的聲音調笑著傳來。
一個藍白的身影從房檐上飄然而下,沒一會,又下來一個,是兩個純陽宮的弟子。
「箜篌,那不是甘草,你這朋友倒比你乖覺。」先落地的純陽弟子雙手卡了腰俯身貼在箜篌臉前,「不足一年的藥草根本連靈識都不會有,你還指望它成精?」
「班夏?」箜篌抬頭看看,「戴黃。」
「嗯。」後一個純陽弟子點頭,「你今年來晚了。」
「是。」
翎滄看過去,只覺得這個冷顏冷色的純陽弟子有幾分像萬花谷中那個不苟言笑的裴元,卻比裴元還少了幾分人味。
「是因為他?」先一個叫做班夏的純陽弟子張著手在翎滄面前走了幾個來回,仰天打了個哈哈,突然就反手一劍劈過來。
「鏘」!
動的不是箜篌,是翎滄。
淵兮劍的劍鋒狠狠的咬上了橫江鎖的槍桿,停在箜篌額前兩寸。
班夏眉頭一挑,嘴邊勾開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喲,不錯麼,不愧是以蠻力見長的莽漢。」嘴里刻意在「蠻力」二字上咬了個重音。
翎滄目光一凝,沒有作聲。
戴黃站在班夏身後三尺,神色安穩。
箜篌卻抬了頭,向著班夏笑,勾魂攝魄。
「你退步了。」他緩緩說。
班夏收了劍回頭看看戴黃,似笑非笑的說︰「看,我竟然被他取笑了去。」
「他不再做殺手,功夫不那麼好,也沒什麼。」戴黃漠然的應了一句,卻是看著班夏說的。
「是麼?」箜篌轉眼看一眼班夏,「你舍得?」
吃著人的血肉長大的藥草,會舍得放棄那種甘美的滋味?
班夏 一眼戴黃,調笑了反問回來︰「那你呢?你舍得?」
生生折去一半的壽命,從此將個無拘無束的身家性命都牢牢枷鎖在一個普通人身上,你又舍得嗎?箜篌。
箜篌和班夏對視一眼,忽然一同放聲大笑起來。
有什麼舍不得,跟他們比起來,還有什麼是放不掉,舍不去的?
戴黃不易覺察的皺眉,早知道就不該讓這兩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伙湊在一起。
翎滄摟著箜篌身子,不動聲色。
「我說怎麼這麼吵,卻是你們兩個來了。」微微嗔怒的女聲傳來,千華捧著一碗甜湯站在屋角,「什麼時候你們這兩個家伙才會記得走門呢?」
「千華姐,」班夏竄過去,啜著碗邊就吸了一大口甜湯,腆著臉笑道,「都給我罷,沒的讓那幾個吃去了糟蹋東西。」
「哎哎,」千華想躲卻怎麼還來得及,只得眼瞪瞪看著班夏就著她手里喝了滿口,「怎麼純陽門下就出了你這等的潑皮無賴。」
「千華姑娘,貧道自當好生教導這不識禮的小子。」戴黃陰森森看著正搶了甜湯咕嚕咕嚕喝的歡快的班夏,惡狠狠的從牙縫里磨出「教導」二字。
班夏打個寒顫,差點連碗都扔了。
「都叫他沾了嘴,我們也不得喝,戴黃,你還是好好教他把湯喝淨了,也省的糟蹋了東西。」箜篌懶懶的說。
「一大鍋來的,一個人喝盡了,怕不要撐死他,我放在廳里,你們若是口渴,自去盛來就好。」千華卻也沒有真的生氣,只是做個勢子嚇嚇班夏而已,這一會就笑起來給班夏打個圓場。
班夏喝盡了碗里甜湯,又意猶未盡的伸舌在碗邊舌忝了一轉,扭頭沖著千華討好。
「千華姐可是好手藝,我去再吃一碗可好?」滿臉堆歡,只差條搖晃不休的小尾巴便十足一條討巧的狗兒。
戴黃別過臉去,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
箜篌卻滾在地上幾乎笑岔了氣。
翎滄見千華來了便放開摟著箜篌的手,眼下只是不落痕跡的防著箜篌壓到那小甘草。
這境況千華卻是見慣的,也不搭班夏的話,只笑吟吟立在一旁看這兩個活寶耍寶。
看了一歇,又自行去了,只留下話說︰莫要誤了飯時,天氣已涼,鬧夠了,便進屋吧。
班夏歡呼一聲,抱了碗就去廳里,連躡雲逐月都用上了,想是鐵了心要喝光那一鍋甜湯去。
剩下三個人在這小小院落里。
箜篌止住笑爬起來,依舊懶懶的靠在翎滄肩上,翎滄順手將他攏了進懷。
「他真的全忘了?」箜篌問戴黃,嘴角勾著一絲懶洋洋的笑。
「忘了。」戴黃走近來,蹲在甘草葉片一觸,「班夏說的沒錯,這只是一株甘草,不是你的師妹。」
「就讓我當它是又如何?」箜篌低聲說。
「然後呢?」戴黃冷冷的問,「然後你要怎樣?」
「不怎樣,能怎樣?」箜篌抬手遮住眼楮。
「我有話對你說,箜篌。」戴黃眼楮向翎滄一轉,「你覺得他應不應該回避一下?小五回來以後,說了些事情。」
「算了,但說無妨,他該知道不該知道的,里外里都听了個七七八八,還有什麼好背著他說的。」箜篌嘆氣。
翎滄沉默著,只是將攏著箜篌腰身的手收緊,態度堅決的表示出自己絕不離開。
「……我可以將他做成活死人,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是身體柔韌一如往常,直至命盡。」輕描淡寫的話從戴黃口中吐出,他神色安然仿佛在說今天天氣晴好,適宜去共飲一杯酒。
翎滄挑一挑眉。
「然後?」箜篌低了頭在笑,潤紅的唇抿成個漂亮弧度,若不是現在這氣氛實在不合宜,翎滄是真的很想把這抹笑含在口中細細品味。
「然後隨你帶他去哪,隨你……做什麼。」戴黃頓一下,緩緩說,「不會壞的。」
翎滄怔一下,想明白最後那幾個字什麼意思之後,忽然就很想把橫江鎖送進這人的心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