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可能裴元自己也沒想到,他為了懾服箜篌所顯露的武技在成功的嚇住箜篌之後,更成功的把他嚇跑了。
所以在孫老爺子和顏悅色的問這個娃兒想不想隨他學習離經易道,以後濟世活人做裴元的師弟的時候,箜篌搖頭搖的差點沒把自己身上的一身骨頭都搖散了,一口咬定我就要學花間游!非學花間游不可!你不讓我學我就從這蹦下去淹死!
要是當時裴元在的話,立刻就可以以他非凡的洞察力指出,箜篌這句話純屬扯淡。
鮫人要是能淹死了,估計這世界上就會出現溺了水的魚。
但是,所謂天下事不可盡如人意,裴元不在。
陪在老爺子身邊的是阿麻呂,一個東洋人,也是孫老爺子的次徒,論長相,他的俊逸程度可以說是與裴元一般無二,但要是論起脾氣來,那可真不是好的一點半點。
是個萬花弟子都願意在這位異國師兄身上蹭兩下,主要是裴大師兄沒人敢蹭。
所以眼看著這孩子一語不發搖頭搖的跟打擺子似的,阿麻呂心里就淡淡起了一絲不忍,他上前一步按住箜篌肩膀,暗暗運起內力為他鎮定心神,等到手掌下的小身子逐漸平靜下來,才微笑著對孫老爺子說︰
「師父,他若是不願入我藥王一脈,也不必勉強,前幾天王師叔正說身邊缺個弟子陪他下棋,不如,就讓這孩子去王師叔那里吧,棋子打穴也算是一門絕學,斷不至埋沒了他。」
與裴元的心無旁騖不同,阿麻呂因為太好說話,經常被師弟師妹們圍著要求指導修習或者探查武功進境,久而久之,他雖然于醫術一道沒有裴元那麼精純,但在資質辨別上竟然比裴元還要強上幾分,此時他幾分內力在箜篌經脈中轉過一圈,發現這孩子竟然是個極適合修習花間游的料子,若是真讓他進了藥王一脈,倒要壓住他八分的天賦,于是就起了憐才之意,開口替箜篌尋了個好去處。
「嗯?也好,那就去吧。」孫老爺子也是出了名的好說話,也許是因為年歲大了,反而把什麼都看得淡,就連為人也比其余幾位大豪寬厚的多,他笑微微的模著箜篌頭頂,「小家伙兒,那你就去跟老王學棋吧,賜號‘星弈’,須知棋之一路可不像你看見的黑白子那麼簡單,若是真正探得其中精髓,則胸中自有神兵百萬,千變萬化,料敵機先,以後卻是受用無窮。」
箜篌眨眨眼,忽然就想哭,眼前溫和慈藹的老者所展現出來的溫暖,竟然就像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子佷,令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已經死在亂軍之中的,唯一的姐姐。
他忽然就跪下去,「咕咚」一聲給孫思邈叩了個頭,然後接過老爺子遞給他的黑衣草草一套,就頭也不回的沖下石階跑開。
不能在別人面前哭,不然,你眼中的淚水會害死你。
這是他記事起,他的父母就在他耳邊反復叮嚀的話,箜篌還記得自己當時指著姐姐大聲的吵鬧︰「為什麼姐姐可以,我不可以!」
不可以,是真的不可以。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是一女乃同胞,但是姐弟兩個人里,只有箜篌繼承了鮫人的血脈,而他的姐姐,卻是個徹頭徹尾的人。
于是,也只有箜篌沿襲了鮫人的習俗,不從父姓,而是用樂器做了名字。
命運,從最開始就沒有公正過。
抱著膝頭坐在草叢里,箜篌把眼楮緊緊壓在自己膝蓋上,滲出的淚水還沒來得及凝成滾圓的鮫珠就被粗布的料子吸走,漸漸在他膝頭洇開一片深色痕跡。
哭夠了的箜篌並沒有見到他的師父,棋聖王積薪早就先他一步去了天子峰,據說,他在那里擺了一局珍瓏以棋會友,會盡天下弈棋高手,樂而忘返,經久不歸。
于是可憐的星弈弟子們就從那一天起開始了自己吃百家飯,學百家藝的生涯,箜篌也是一樣,只不過他比其余人更執著于花間游罷了。
那一年,是睿宗十八年,箜篌十歲,在夏蟬的鳴叫里,他穿著萬花谷最低級的弟子服,一臉汗水的沖著木樁踢踢打打,手里緊握著一支禿筆。
而翎滄和弦卿,還有一年才會第一次在天策府的演武場上踫面。
睿宗十八年的夏天,裴元壓著手心里一張窄窄的紙條,若有所思的看著幼小的箜篌被曲風的木頭人反反復復的推跌出去,摔得灰頭土臉。
紙條上,寫著箜篌一生的劫數,最後用朱筆寫出血一樣淋灕的色彩——
——遠長安,莫入墳,死難斷,生難知,從此命兩分。
睿宗十八年的初秋,花海里的晴狼和夜狼們最大的考驗不是跑進花海練膽的萬花入門弟子,而是能不能在冬天來臨之前長全自己那一身被箜篌剃得沒剩幾根的毛,雖然說萬花谷冬天也不會冷,但是怎麼也不適合果奔,人不適合,狼也不適合。
那一年有一個安靜溫軟的夏天,空氣里都彌漫著花海中甜甜的清香。
小小的箜篌就這樣在萬花谷扎下了自己稚女敕的根,就像花海里一株女敕女敕的花苗。
裴元發現纏絲是在當年的臘月十八,箜篌在深夜里悄悄跳進他的窗,差點被裴元當成賊人打個半死。
「說吧,你來干啥?」被吵醒的裴元沒好氣的一把揪下插在箜篌鼻尖的銀針,看著他捂著鼻尖眼楮里瞬間就浸了一層水汽,心里很是幸災樂禍的舒服了一下。
「因為這個。」箜篌聲音很別扭,從他進了萬花之後,幾乎沒怎麼說過話,于是發聲就越來越不熟練,說話也變的艱澀很多。
裴元說過他幾次,但是都被箜篌用執拗的眼神給瞪了回去,于是也就隨他去了,反正他想說話的時候,自然就會張嘴。
萬花谷里,卻有不少人以為箜篌天生就是個啞巴。
此時箜篌正坐在裴元面前,借著油燈微弱的光芒解開自己的護腕,一層層細布散落,箜篌皺著眉從牙縫里「 」的吸著冷氣,看起來卻是很疼的樣子。
「這是什麼?」即便是光線昏暗,裴元也一眼就看出那幾片鮫鱗的異狀。
瑩藍色的鮫鱗邊緣竟然多了細細一道泛白的瓖邊。
「纏絲。」箜篌攔住裴元想撫過來的手指,「不要踫,疼得很。」
裴元轉而托起他手腕,就著油燈光線細細審視,茸茸的白絲短短的附著在鮫鱗邊緣,細細密密。
「不能踫?」他問。
「能,但是,很疼。」箜篌遲疑一下,回答。
「我不會給魚看病。」裴元又仔細看看,確定自己沒見過這種奇怪的東西。
看到鮫人都很稀奇了,鮫人生病更是听都沒听說過。
「我不是魚!」箜篌略略提高了聲音。
「那我也不會給鮫人看病。」裴元攤攤手,放開箜篌,「這玩意很麻煩嗎?」。
「放著不管的話,我會死。」箜篌收回手腕,淡淡的說,「所以我來找你,我不能死,也不想死。」
裴元凝視著面前的孩子,極緩慢的問︰「這種病不是我不治,是我從沒見過,想治都無從下手,你就這麼確定我能幫你?」
「不確定。」箜篌苦笑,一瞬間寂寥的不像個十歲的孩子。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我師父,他必定不會覬覦你身體里的鮮血。」裴元取過茶壺,倒了一杯茶抿一口,涼透了,只能權當解渴之用。
「呵,我不確定孫爺爺身邊的人不想要鮫血。」箜篌輕輕嗤笑。
逃亡的路上,他看到太多人對他的鮫鱗,對他露出貪婪的目光,那不是人,那是一群披著人皮的野獸,貪婪的人心比野獸還凶殘!
六個月的逃亡路讓他失去了至親,也讓他被人生生剜去六片鮫鱗,如果不是姐姐拼死撞開那個紅著眼楮的人,也許他左手腕上,連當初的半片殘鱗都剩不下,而他的姐姐,卻被那人一刀割開了喉嚨。
「嘖,好吧,你希望我告訴你什麼。」裴元自嘲的笑笑,「枉我自認醫術幾可通神,卻連這纏絲是什麼都不知道。」
「你只需要告訴我,萬花谷有沒有極冷的寒潭。」箜篌的眼楮里閃著希望,「纏絲是鮫人的思鄉病,人類不知道很正常,我自己會治。」
「寒潭?寒到什麼程度?」裴元指尖輕輕點著桌面,寒潭的話,還真有一個,不過,會不會太冷了?
「要最深的海底那種極度冰寒。」箜篌說,然後緊盯著裴元問,「有嗎?」。
「還真有。」裴元瞥他一眼,看見那張小臉上一瞬間就閃動著狂喜。
「在哪?」箜篌幾乎要撲過來。
「只要寒潭就行?用不用給你準備點暖身的藥湯,我怕你凍死在里邊。」裴元趕緊按住箜篌。
「不用,如果可以的話,給我準備上好的海鹽。」箜篌興奮起來,有寒潭就不用出谷了。
「你現在就去?」裴元沉吟,「海鹽的話,要明天才弄的到。」
「明天就行,我回去了,明天我再過來找你。」箜篌說完就起身打算離開。
「哎,站住,」裴元喊一聲,見箜篌疑惑的停下腳步才慢吞吞的說,「反正我也被你吵醒了,不如你就坐下來跟我說說纏絲究竟是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