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明辨
摘星樓前,落針可聞,那麼多圍在那里等著看最後一關的人,竟然就站在那里,鴉雀無聲,只有剛硬的山風帶著些微的嘯叫從人縫間穿過,卷起一眾掐銀黑衣,翻飛出「撲啦啦」的聲音來,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他們都靜靜的看著那個坐在正中,一次次不斷催動著內息的萬花弟子,看著他逐漸蒼白了臉色,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死心的把所剩無幾的內力全力放出去,看著他連嘴唇上,都一點一滴的褪盡了紅,看著他,漸漸被冷汗浸濕了兩鬢。
那兩套衣服,安安然躺在兩個紅漆木托盤里,分毫不動,柔白的內衫在這下午被太陽照出明亮的反光,明晃晃耀花了人的眼,卻更顯得好像是高山雪線上的那一抹白,遙遠的讓人觸手難及,高不可攀。
一絲風從衣衫上向著箜篌迎面吹過,又掠過他身後,輕巧的卷起檀香上最後一縷青煙,瞬間就遠去了,焚淨的殘灰輕輕搖一下,散落……
香……滅了……
「一炷香已盡,箜篌,你可選好了?」東方宇軒略有些不忍的看著已經搖搖欲墜的箜篌,沉聲問道。
箜篌猛的睜開眼,張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掛在削尖的下巴上淋淋灕灕的灑滿了前襟。
「箜篌!」翎滄驚呼一聲,瞬間就從人群里掩身過去,一把把正向著地上軟倒的箜篌攬進懷里,「我們不要這衣服了!」
「不妨事,內息耗損過巨,傷了心血而已。」一同搶過來的,是裴元,正執了箜篌手腕給他號脈,此時正緩緩松了眉頭舒一口氣。
「沒……事……」箜篌困難的咳嗽一聲,輕聲跟翎滄說,「你去,把兩套衣服都給我拿回來。」
「啊?」翎滄一怔,不太確定的反問,「兩套?」
「嗯,兩套,」箜篌抬起眼看著東方宇軒,喘息定了掙扎起來端端正正跪好,「萬花谷棋聖王積薪門下,星弈弟子箜篌,叩謝谷主所賞醉月。」
一個頭踫在摘星樓前平展展的石板地上,恭敬而端肅。
東方宇軒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長眉一軒長出了一口氣,笑吟吟的道了一聲︰「好。」
于是這摘星樓前就瞬間輕松起來,一群人臉上都露出了笑模樣來,翎滄早走過去將兩套衣衫都抱在手里,輕軟滑涼的料子滑不溜手,他用指尖捻了又捻,都沒捻出半點烏金線該有的硬度,而寒涼,也許是有一點吧?也許是……沒有?他抱著那衣服遲遲疑疑的細細捻了咂模,模在手里都覺不出有多明顯的寒意,箜篌他……是怎麼隔著三尺就斷定這兩套衣衫中,根本就沒有听笙的?
那邊裴元已經坐在箜篌身後盤膝為他行功,悠遠綿長的內息如絲如縷般從箜篌後心透進去,沿著經脈一路緩緩回轉,慢慢收束著他一時心急走亂了的真氣,然後,一點一滴匯聚起來,隨著自己的內息一同收束回經脈當中,漫身游走,直到歸于丹田。
宛如……百川東到海……
翎滄抱著衣服靜靜坐在箜篌面前,看他闔起的長睫綿綿密密,不斷輕輕顫動,看他嘴唇慢慢從青白一點點染上嫣紅,看他面上逐漸泛了淺淺桃花色,將方才的蒼白驅之淨盡,終于,松了口氣。
箜篌忽然輕輕咳兩下,一縷血線從他唇角掛下,未幾又吐出口血來,方緩緩張了眼楮,烏黑的鳳眼里,重新又有了晶亮的神采。
翎滄卻放下心來,這一口淤血咳出來,想來就真的是沒大礙了。
那邊裴元也微笑著收了手,將內息重又運轉過一遍之後,笑著敲敲箜篌後腦︰「來把藥吃了。」
一顆圓潤的水丸托在裴元掌心,泛著柔和的翠色,晶瑩剔透,有陽光從水丸上透過來,在裴元掌心投下一個小小的光點,亮亮的明媚著。
箜篌笑嘻嘻摘了自己腰間水囊先灌了口清水漱口,漱淨了口中殘血才捻起那水丸望天一拋,然後張嘴「吧唧」一聲接了,齒關一合,就听見他口中「咯 」一聲輕響,卻是已經把那水丸咬碎吞了下去。
裴元忽然就極不懷好意的笑起來,也不出聲,只是斜斜挑著嘴角盯著箜篌臉色。
這猴兒果然就瞬間苦了臉,癟癟嘴強咽了下,「哇」一聲就想吐出來。
「給我咽下去,誰讓你得瑟去咬碎它的?」裴元眼疾手快的上來一把捂住箜篌的嘴。
「師……師兄……你好詐……」箜篌苦的眼楮里都泛了淚花,在裴元掌心里嗚嚕嗚嚕的指責。
「我可沒讓你咬碎了吃。」裴元笑的得意,他就知道這家伙得意了會故意賣弄他那個空中餃物的本事,所以特意挑了顆皮子最脆,內里卻是最苦的水丸給他。
箜篌眼淚汪汪的努力掙扎一下,月兌開裴元掌控就一把撈起身邊水囊不要命的往下灌,眼角邊還帶著淚花花,被翎滄偷笑著用指尖給抹了去。
這麼多人看著,難道還真要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眼淚掉下來變成珍珠嗎?
「苦……苦死我了……師兄你耍詐。」箜篌喝空了一個水囊的水,咋著舌頭苦著臉跟裴元抱怨,「你肯定帶了同樣藥效的甜丸!」
「是啊,帶了,還帶了不少,但那是給谷里的孩子們準備的,你是孩子嗎?」。裴元很痛快的承認,還怡然自得的從藥囊里拽出一個細紗小囊很不在意的晃了一晃,陽光透過來,里邊是十數顆淺淺嫣粉色的水丸,風吹過來,帶著一股蜜桃的甜香。
箜篌瞪大眼楮盯了半天,「啊——」的一聲假哭回身就擰進翎滄懷里,拿腔拿調的尖著嗓子哭訴︰「師兄欺負我啊啊啊啊——奴家好苦的心呀呀呀呀——」
翎滄冷不丁讓他一撲差點沒閃了腰,再一听這妖孽嘴里喊的詞兒,直接就把嘴里的口水給嗆進嗓子里去了。
奴家,奴家你妹啊!
翎滄一邊掩著嘴往死里咳嗽,一邊恨不得一口心頭血噴他個祖國江山萬里紅,奴家,我虧你有臉說的出口,啊啊啊,這什麼人啊!丫臉上那是臉皮還是城牆拐角啊!
旁的看熱鬧的人早就笑成一團在打著跌,就知道這家伙要出ど蛾子,還真不帶讓大家伙兒失望的。
紫煙跳出來蹲在箜篌臉前邊,伸出女敕女敕的小手指頭兒刮著自己的小臉,笑嘻嘻的笑箜篌︰「師兄哦,羞羞臉哦,裝哭不害羞哦……」
箜篌抬眼看看,「噗」一聲笑起來,伸手就在紫煙粉團兒一樣的小臉上一捏︰「小家伙兒,這會兒知道過來笑你師兄了?平時吃我那麼些麥糖都忘掉了不是?」
紫煙「咯咯」的笑起來,也不顧箜篌頰邊襟口還沾著大片未干的血跡,撲上來就蹭進箜篌懷里撒嬌︰「師兄才不會不給紫煙糖糖吃,師兄都拿上醉月了,怎麼還會反倒不給我做糖糖了?」
「鬼靈精,見風轉舵倒是快的。」箜篌把小丫頭從懷里挖出來捏捏鼻尖,「師兄身上都是血,看弄髒你衣服。」
「咿,我才不怕。」紫煙笑嘻嘻又賴進去。
旁的孩子們見大人都一個個輕松起來,也都歡呼一聲撲過來繞著箜篌討糖吃,今年過年,箜篌師兄不曉得跑去了哪里,吃好吃的也不見他,放花火也不見他,喝好喝的果子露的時候更沒看到他,就連大家高高興興提著小燈在花海里捉迷藏的時候都沒看見箜篌師兄啊,可想得緊了,他都沒給講那些好玩的故事呢!
于是現在沒事情了,抓到箜篌師兄,可不能就這麼輕易的放過了他!
最後這幫孩子們硬是一人從箜篌這里饒走了一包甜甜的水果餡兒的麥糖,才笑鬧著跑去一邊兒了,箜篌打發了孩子們,回身又撲在翎滄肩上假哭︰
「奴家好可憐啊啊啊,糖都被娃兒們分了,嘴里還苦得很,都沒剩一粒甜甜嘴。」
此時摘星樓前的萬花也都散了大半,只剩了裴元曲風白術幾個平時跟箜篌交好的還在,旁的人散了,只不過是因為這時候無須道賀,須知今日是正月十五,晚上還有賞燈宴的,哼哼,到時候,看不灌死這猴兒崽子!散去的人每一個都是嘴角邊掛著一絲兒狡詐的笑意,誰讓你就過了七試,過了最後一關,拿上了那套大家都想要的襯白呢?不好好收拾你一頓,對不起廣大萬花群眾啊。
箜篌這邊「阿嚏,阿嚏」打了倆噴嚏,揉揉鼻尖抹過頭打算再接再厲的開始下一輪孝女哭墓——這人真都不是一般二般的欠揍。
剛張了嘴打算叫喚,就有一顆酸甜的丸子送進他口里,抿一抿,他抬起頭看著翎滄,有點困惑︰「飛魚丸?」
翎滄薄薄紅了臉說︰「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做這個當零食吃。」
「鬧夠了?」裴元他們幾個閑閑的抱著手臂看箜篌耍寶,這會兒見他安靜下來,就不冷不熱的問了一句。
「嘿嘿。」箜篌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起來,半真半假的抱怨,「真是,幾位師叔考試的時候都把我往死里整啊,都不說抬抬手放我溜過去的。」
「這次放過了你,卻要對別人怎麼交代?」白術笑著過來扒箜篌腰帶,「真是,就沒見過你這麼能鬧的,就不怕把人都鬧走了都沒人給你換裝。」
「這不是還有你們在嘛。」箜篌不以為意的笑著伸直了手臂,由著裴元他們給他行弟子晉階的最後一個儀式——
——著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