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班夏在睡夢中迷迷蒙蒙听見這歌聲的時候,正是午夜。
此時月華隱去,碎星滿天,清凌凌的歌聲就像是夜里的風一樣,帶著寒冷的氣息在夜色里飄飄揚揚的傳出去。
「嗯……?」班夏迷迷糊糊的翻個身,將身子往被褥里蜷一下。
純陽宮的雪,千年不化,一年四季寒氣浸人,長的植物不外乎是些寒梅雪竹長青松之類,純陽宮的弟子們自幼就在這幾乎要砭著肌膚的寒氣里長起來,冷,自然是不怕的。
可是也沒誰喜歡在這寒氣幾乎要直鑽進人骨頭的深夜里,爬出自己好不容易用體溫熨暖了的被窩。
「……你說是誰大半夜的唱這《陌上桑》?」班夏閉著眼楮嘀咕著,伸手去敲身側的被褥。
觸手冰冷
本來應該在那里的人,竟然似乎已經離開了很久,久到連他的被褥都冷得像是三九天里凍過了的寒鐵一般。
「大黃」班夏瞬間驚醒過來,顧不得夜深寒重,猛然翻身而起。
冰冷的夜氣一瞬間撲上身來,班夏不由自主的瑟縮一下,的肌膚上細細密密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戴黃不見了?
在這純陽宮,在這樣深的夜里,他會去哪?
班夏絕不承認會有人能在不驚動自己的情況下,把睡在他身側的人毫無聲息的擄走。
更何況,戴黃他自己就是一株千年的大黃妖精
怎麼可能會被人類擄走?
夜色下,那歌聲依舊飄飄渺渺的唱著︰
「……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余……」
不知怎麼,原本如同溪水一般淙淙流淌的歌聲在唱到「腰中鹿盧劍」的時候,竟然奇異的停頓了一下,仿佛是極生硬的拗了一下,于是整首歌就很突兀的斷了開,然後才又悠悠的接上去。
「這是誰?」班夏此時才發現這唱歌的聲音竟然是從未听過的陌生。
他凝神思索半晌,忽然一跳跳起來,連外袍和鞋襪都不及穿的赤腳沖了出去。
「甘草」
潔白的雪地上,細細密密的冰冷刺感一點點的咬噬著班夏未著鞋襪的赤腳,等他匆匆跑到育著甘草的寒潭邊的時候,滿心的欣喜忽然就熄了。
他本以為……他會看見他們那個乖巧柔順的甘草師妹已經化形成人,正淺笑盈然的站在寒潭邊喚他一聲師兄。
可是失望往往比希望來得快。
當那一株枝葉依舊的小小草睫映在他眼里的時候,班夏只覺得自己滿腔的歡喜和熱情,都被兜頭蓋過來的一桶堅冰給砸的什麼都不剩了,連灰燼都欠奉。
「怎麼不披件衣服?」早就坐在潭邊的戴黃轉頭看見他,便除了自己外袍甩過來,聲音里,說不上悲喜,平靜的就像他面前的寒潭水。
「甘,甘草?」班夏心里的歡喜去了,純陽宮夜里的寒氣便侵了上來,他頓時覺得自己被凍得過了的雙腳正針扎一樣的疼。
晃一晃,便跌坐在地上。
「連鞋襪也不穿。」戴黃順著他動作看下去,視線落在班夏一雙凍的通紅的腳上。
「我以為……」班夏澀澀的說。
先是狂喜,然後瞬間就從天堂跌進了地獄,巨大的落差讓他根本無暇注意自己雙腳是否已經被凍傷了。
「哪有那麼快。」戴黃嘆口氣。
他也是听見甘草的歌聲才過來的,只不過天性冷靜,並沒有像班夏一樣被狂喜沖昏了頭而衣冠不整鞋襪不著的沖過來。
「那怎麼會唱歌」班夏茫然的攏緊了衣服。
「她沉睡的時間……太漫長了,以至于她在夢里,都會覺得寂寞。」戴黃愛憐的撫一撫那一株靜靜的小甘草,「而她本身又是有靈識的,在夢里唱唱歌也不足為奇。」
班夏終于長嘆一口氣,用戴黃的袍子將自己裹裹緊,坐在雪地里垂著頭不動了。
戴黃起身捶捶因為久坐而略有些麻的腿腳,走在班夏身邊,略略皺著眉問道︰「倒是你,不穿衣服鞋襪跑來就算了,怎麼連運功御寒都忘了?這一路跑過來,你這兩只腳,怕是要凍傷了。」
「我一時心急,就忘了。」班夏嘆口氣,掙扎一下慢慢站起來。
針扎一樣的痛楚瞬間沿著腳底刺進心口,他身影踉蹌一下,眼看著就又要跌坐下去。
「真不讓人省心。」戴黃一手接住他,半扶半挽的把他帶到寒潭邊上坐下,「別亂動,我幫你活活血。」
執著班夏的兩只腳伸進寒潭水里,戴黃身上慢慢運起了柔和的紫霞真氣,雙手包著班夏凍得僵硬的腳掌由慢到快的揉搓。
一絲絲溫暖的氣息從腳上漫過來,班夏低垂著眼楮看著那雙不斷揉搓著自己雙腳穴道的手,忽然輕輕嘆口氣,悶悶的說︰「戴黃,當初菟絲子,真的沒救了?」
戴黃怔一下,手上的動作停了一息才又慢慢揉搓起來。
「如果她沒有把最後一段本體從元神中生生拽出來的話,她……能活下來。」
可是為了救殘陽,她硬是當著自己的面,從用元神凝出的身體里,硬是拽出了最後一段藤,然後……灰飛煙滅。
「甘草不也是本體全無……」班夏不甘心的嘀咕。
「甘草只是損了自己本體,但是她的元神在落入藥湯的瞬間,沒有絲毫損傷。而菟絲子……她在回來之前,元神就已經所剩無幾了。」戴黃想起菟絲子在衣衫遮蓋下,那讓人心疼的空蕩蕩的內里,她的元神已經不夠她凝出一個完整的人身,只能用衣服遮住,勉強凝出個頭顱四肢,看起來似乎是神色如常,實際上……卻已經幾近油盡燈枯。
就算當時,保下她那一寸本體,菟絲子只怕也已經去了大半道行,所剩不足百年。
但是……那至少還有一絲活路。
「殘陽那小子……」班夏眼里略略閃過一絲憤恨。
幾日前,殘陽大婚,迎娶的正是七秀坊中一名面如桃花的嬌俏弟子。
一樣的金冠,一樣的斜插著小扇,一樣的桃紅流蘇的衫子,一樣的眉目如畫氣質婉約,甚至,一樣是七秀門人
可……卻不是那一顆心都栓在他身上,最後連幾百年的修行,連元神都搭給了他的妖精菟絲子,而是……她的同門。
「但願他新婚當日便不能人道才好。」班夏憤憤的嘀咕。
戴黃抬起頭看他一眼,失笑︰「喂,有你這麼咒同門師兄的嘛?」
原來論起排行,殘陽卻正好排在戴黃和班夏之間,稱戴黃為師兄,班夏,卻是他的師弟了。
「他本就不是我族類」班夏依舊氣得很。
「你明知道我給他的藥中放了忘憂草,怎麼還怨恨他。」戴黃見班夏雙腳血脈通暢,溫度漸漸回起來,便不再揉搓,甩甩雙手,自衣擺上扯塊布下來,捉著他腳擦干了,又用衣衫層層包起來,防著他又被寒氣凍了。
「我……控制不住。」班夏吐一口氣,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憤懣都吐出來一樣,「我知道不能怪他,但是,我忍不住會想,他死了便死了,人活一世,不過百年,可菟絲子……她原本能夠長長久久的活上個千年萬年,就……這麼毀了,魂飛魄散,連一絲再世為人的機會都沒有……一想到這些,我就忍不住會恨他。」
戴黃包裹好班夏的腳,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拍他的頭,像是安撫一個鬧脾氣的孩童,然後便一彎身將他抱了起來。
「干什麼?我自己會走。」班夏忽然被人抱起,本能的掙扎起來,「我自己走,你放下。」
「你那個腳,走起路來只怕會慢。」戴黃巧妙地化解掉班夏的掙扎,淡淡的解釋。
班夏看看自己雙腳,啞然,被布塊包裹起來的腳走路,確實沒有著靴的快。
「還是你要繼續赤著腳走回去?」戴黃低了頭看自己這個桀驁不馴的師弟,眼底里微微帶一抹笑。
「……算了算了,隨便你。」班夏紅了面皮,自暴自棄一樣甩甩手,然後就窩起來不再掙扎,想一想又小聲咕噥了一句,「下不為例啊。」
「好好,下不為例。」戴黃最後看一眼寒潭邊依舊在輕聲唱著《陌上桑》的小小甘草,嘴角噙著笑,縱身便去得遠了。
這小家伙兒,沉睡的時間,只怕要比自己初時預想的,要短很多,很多。
畢竟,當初帶她回來的時候,戴黃是以為甘草要至少在兩百年之後,才能在夢里將聲音傳出來的,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听見了她在夢中唱的歌。
靜靜的深夜里,有樹上的雪花簌簌而落,輕輕撲在地上,不怕冷的雀兒迷蒙在自己的睡夢里,偶爾啁啾過幾聲,就又互相依偎著睡去,萬籟俱寂。
只有那一株小小的甘草上,蒙蒙的細小光團不斷的從枝葉間浮現,肥皂泡兒一樣輕輕的飄起來,然後似乎帶著微小的碎裂聲消失在冷冷的夜氣里,伴著那清凌凌的歌聲——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待到一夢醒南柯,則此生此世,相見陌路……魂夢不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