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楓听見了,遲疑良久,終于還是嘆了口氣,拂塵一揚,將千百根白如新雪,柔如青絲的拂塵尾搭在了自己的臂彎里,微微稽首,嘴里低低喃了一聲︰「無量壽佛……」
轉了身向著翎滄點點頭,便自顧自的緩步轉了回去。
留下梁上一個氣得咬牙切齒的妖精,和一帳子茫茫然的人類。
「算了,他從上輩子就是這個德行,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魏紫看著慕少瑤幾乎要生生咬碎一嘴銀牙的樣子,嘆口氣,低聲說。
下面,翎滄輕輕把一只手抵在了眼下,遮去口鼻,只余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瞳子冰冷的看下去。
「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
聲音悶在手心里打一個轉兒滾出來,帶一點含糊,卻多了幾分陰沉,裹著一股子山雨欲來的氣息,陰陰的在帳子里軋過去。
幾個老臣忽然就一哆嗦,一個個垂了眉眼,卻又忍不住偷偷撩起眼皮去看正坐在主位上的那個人。
原來這個總是一臉羞澀笑容,眉眼溫和,容貌端麗更勝好女的毛頭小子,在出了朝堂,下了龍床之後,竟然凌厲至此
他們忽然之間想起來,就是這個人,眉都不皺一下的屠淨了整整一座城。
據說,那一年,狷城整整一個冬天的雪,都是紅的。
據說,那一年,狷城方圓百里的野狗烏鴉,都吃的順嘴流油,毛色 亮。
據說,直到現在,狷城依舊,夜夜鬼哭
「還需要本帥齋戒沐浴嗎?」。翎滄緩緩將飛狐面具扣在臉上,譏諷的問。
他討厭被人這樣窺視,那樣的眼光里,有太多的齷齪。
妖詭的面具上,紅的黑的顏料畫出詭詐的笑意,狹長的眼尾斜斜的飛在鬢角邊,像是夜里走在孤獨旅人身前,執一盞鬼火的狐怪,斜飛的眼角里,帶著勾人的意味,勾著人,去走那一條有去無回的不歸路。
翎滄在面具後邊輕輕的笑,笑聲透過面具傳出來,全是譏嘲。
……
…………
青楓回了後帳,一眼就看到慕少瑤正氣鼓鼓的坐在榻上等他。
翎滄卻沒有動,他就那樣坐在寬大的帥座上,仰著頭,臉上蓋著那詭笑的飛狐面具,將後頸枕在椅背上,一動不動的望著帳子頂端。
這一次的事情,總算是過去了。
帳子里的人早就退了個干淨,空蕩蕩,留下一地雜沓的腳印。
翎滄就那樣瞪著帳子頂,直到眼楮逐漸酸澀,依舊不願意眨一下,他不敢,他怕動了,眼淚就會掉下來。
他是成功的震懾了他們,那一群所謂的,元老。
但是他也清楚的听見他們在行出大帳的時候,那些小聲,卻惡毒的嘲笑。
「不過是個孌童,真以為自己是個什麼金枝玉葉?天策府到好似成了個小倌的坊子了,養出這等沒羞沒臊的貨色。」
「看那張狐媚子的臉,若是吃了敗仗,也定就是別人床上的玩物……」
「堂堂七尺男兒,卻偏喜歡做那種胯下承歡的下濺事情。」
「也不知這男人的菊花,比起女人的那話兒,哪一個更是**?」
愈說,便愈是不堪。
一字一句,恍如針刺。
翎滄暗暗捏緊了拳頭,指甲抵在手心堅硬的金屬上,慢慢彎折。
他出生入死,戎馬半生,到最後,原來只落得這樣的下場
到頭來,竟然連天策府的名聲都教他污了。
眼角有黑衣翩然而落,蝴蝶撲翼一樣細小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翎滄仰著,沒動,他知道,那是箜篌從梁上落下來。
清淺的蓮子香慢慢圍繞過來,眼里空落落的帳子頂被玉石一樣光潔溫潤的額頭取代,嘴唇上隔著面具傳來溫溫的暖意,是箜篌在吻他。
「箜篌……」翎滄說。
「嗯……」箜篌挪下去,用鼻尖一點點從他下巴邊上把面具蹭上去。
蜜色的下巴細致柔軟,尖尖的帶著一點青色的意味,翎滄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下巴上依舊是極細軟的青須,看不太出,只淺淺泛一點青。
鮫人雪白的牙齒輕輕咬在上邊,一分一分的啃上去。
「我是不是……賤得很……」翎滄喉結動一動,在箜篌覆上他嘴唇之前,澀澀的問。
箜篌停住動作,薄的嘴唇抵在翎滄下巴上,靜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那我呢?」他笑著問。
「嗯?」翎滄掙一下,坐直了身子,將面前一身黑衣的萬花弟子抱在膝上,微微帶一點茫然的問,「你怎麼了?」
妖詭的面具跌在地上,翻一下,露出雪白的內里。
「我巴巴的把你從墳里挖出來,被寒鐵穿著骨頭在瀑布下邊跪足三天三夜,就為了讓你活過來一手卸月兌我雙臂,就為了讓你夜夜壓在身下……」
箜篌忽然停了嘴,一雙鳳眼冷冷的瞟向帳子角落︰「九玖,你給我滾出來」
一枚鐵蓮子掛著風就打了過去。
「鐺」的一聲,金鐵交鳴。
翎滄瞪著九玖的身影在自己大帳的陰影里緩緩浮現,手里拄著他那柄巨大的重劍,一枚打的半凹的鐵蓮子正跌在重劍前面的土地上。
「嘖,你這是想打死我不成?」九玖心疼的翻過重劍來看,扎眼的一道白印子。
「滾」箜篌冷下臉叱喝,齊腰的黑發在花間游的心法沖擊下,竟然無風自動,慢慢的蓬散開來。
我去,真小氣這就生氣了。
九玖縮縮脖子,吐吐舌頭拖著重劍迅速跑掉了。
遠遠的嚎了一聲說︰「我說師弟啊,閨房情話是要回床上說的啊……」
翎滄的大帳上瞬間就多了一大片篩子眼兒,采光和通風一下子就好了不少,不過估計下雨的時候,這個漏雨也是不用懷疑的了。
一片叮叮當當的聲音伴著九玖的雞貓子鬼叫一起裹在風里傳回來,听著煞是熱鬧,那一大把鐵蓮子想來是都砸在了九玖的重劍上。
「你話說完了?」翎滄把箜篌的臉扳回來,柔聲問。
「……如果你那樣是賤得很,那我又算是什麼?」箜篌順一順氣,問。
我一直……都在你後邊追趕,不計代價。
「……不說了。」翎滄輕輕啄他一下。
箜篌撇撇嘴,起身往後走。
「最有資格質疑你的人,是我。連我都不說什麼了,你還想說什麼?」他淡淡的問了翎滄最後一句。
翎滄用一根手指勾勾自己鼻尖,無聲的笑了。
他緊走兩步扯住箜篌袖子,貼著他耳邊輕聲說︰
「那……讓你……可好?」
「好啊。」箜篌聳聳肩,別過頭嘀咕一句,「也不知道是誰每次都一副要砍頭的德行,看了都覺得是在犯罪。」
翎滄抿了嘴在他身後笑,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那些傻話很多余。
……
…………
好吧,這其實是很美好的一天。
九玖在河邊抱著自己的重劍欲哭無淚的數著袖子上多出來的那些洞洞,洞洞的規格大小跟翎滄帳子上那一大片篩子眼兒一般無二。
于是可憐的藏劍二少爺一邊苦逼兮兮的糾結是把這套衣服扔了算了,還是找出針線縫縫補補再三年,一邊在嘴巴里還不忘碎碎念的叨叨︰
「尼瑪,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會死啊?我們隱元會的本職不就是干這玩意的麼不听壁腳你讓我們上哪兒收集那麼多情報去啊」
咳,你好不好去收集那些發現不了你的人的情報啊?
翎滄抿著嘴微微笑著跟在自家裝不在乎的萬花身後,覺得好天氣跟陽光一起都照進心里去。
等這一場仗打完了,就跟他遠走高飛,從此以後,什麼江山社稷,什麼天下蒼生,都讓弦卿去操心吧,他只要眼前這一寸光陰,便足可以幸福一生。
而青楓卻還在好聲好氣的跟慕少瑤輕聲慢語的解釋,說——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個男人的性子才是真的溫文,也不知當年怎麼就能有那麼一股狠勁,寧死也要護著慕少瑤逃過天羅地網,以一己之力,硬抗煌煌天威,而且,竟然還真的被他抗過了。
只不過,是尸骨無存,仙骨盡毀。
而最後對奄奄一息的他下了殺手的,不是那毀天滅地的第九道天雷,卻是他當年一時心軟,放過的一個賊。
青楓微笑︰「那些事情,我都忘了。」
慕少瑤嗚咽一聲,一頭扎進他懷里︰「我沒忘」
「忘了吧,現在不是很好麼?」青楓圈著懷里哭到顫抖的嬌軀,嘴角帶著笑的輕聲哄著她,「我們一起去尋一個遠離俗世的地方修行,可好?」
「好。」慕少瑤咬一咬嘴唇,答。
「哎……這兩個沒良心的,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箜篌忽然站定了腳步,轉頭看著翎滄的大帳,那里,正有兩股人類覺察不到氣息正緩緩消散。
「誰?」翎滄亦站定了腳步隨著他看去,彼時陽光正好,象牙白的帳子映著一片亮亮的陽光襯在一碧如洗的藍天下,說不出的安寧。
「那個愛上道士的妖精,和愛上妖精的道士。」箜篌側了頭向著翎滄微笑,一瞬間傾國傾城。
「那個妖孽,又在勾引他家小將軍。」遠遠的,三個妖精架著篝火烤著新捉到的肥魚,有志一同的唾棄著某只鮫人。
據說……在颶風來臨之前,總是會有好天氣的,今天的天氣,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