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和王氏猜得都沒有錯,這一群借糧使者頭天才到楊家村安頓了下來——借由善桐到現在還無緣得見,又似乎無所不知的小道消息,老太太和王氏一早起來,就已經知道了這一群人昨日里是歇在宗房特地為他們打掃出來的兩個院子里。昨晚上已經拜見過了族長,將來意提出。
「只看宗房準備這兩個院子,從容不迫,就知道事前必定是已經得到消息。」老太太還是老樣子,把閑雜人等都打發出門了,留下兒子、兒媳婦們,和善檀這個孫子,善桐這個孫女說話。善桐早已經熟能生巧,見老太太伸手,便熟門熟路地掏出了煙葉子,又拿起了水煙袋,要伺候祖母抽水煙。
不想老太太卻擺了擺手,淡淡地道,「今早許有客人來呢,抽了煙嘴里總是有惡味,這不大好。」
她沒有搭理善桐,而是望著王氏,征詢地抬了抬眉毛,「你看,宗房的態度怎麼說呢?」
王氏不由得就掃了妯娌叔伯們一眼。
三叔海文不用說了,一心就惦記著自己的那幾本戲,家里的事要從他口中拿主意,千難萬難。慕容氏性子雖然爽快,但不是書香世家,家里有錢是有錢,可惜不識字沒什麼見識。海武庸庸碌碌的,遇事也很迷糊,蕭氏更別說了,一股窮酸氣簡直撲面而來。善檀呢,千好萬好,就是年紀小,看事和妞妞一樣,看不長遠。
也難怪老太太雖然不喜歡自己,卻也只能問著自己了……
心念電轉之間,王氏已經收回了眼神,徐徐地道。「宗房應該還是看得透這一層利害關系的。」
她頓了頓,又道。「母親怕是已經听說了?這一次過來的人不少,光是爺字輩的就有五個,又帶了十多個親兵,三個少年郎——親兵口中都是喊少將軍的。」
才幾天,消息就已經靈通成這樣了……
和王氏比,慕容氏、蕭氏就顯出笨拙來了。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行事實在是沒得說。
眾人都有些動容,老太太卻是神色不變,她幾乎是本能地要去抓水煙袋,但才一動手指,又忍住了,只道,「嗯,我想那兩兄弟肯定是桂家人了,另外一個妞妞兒說的貂裘小伙子,應該是許家來客。」
這一下,連三老爺臉上都不禁微微變色,他倒抽了一股涼氣,低聲道,「這一次,老帥們是真要下狠手來擠我們楊家了!」
要說這三個小伙子天縱奇才運籌帷幄,可以決勝于千里之外,或者說能把楊家村這老老少少打得一敗涂地,擠出無數糧食,那自然是在說書。但這三人身後所代表的桂家、許家兩大家族,卻是可以和楊家現在最顯赫的小四房大爺楊海東一較高下的豪門巨族。這兩家單獨拿出一家來,楊家村也許還不會太在意,但兩家聯手,又都派出了自己的第二代……這里頭代表著怎樣的態度,幾乎不言自明。
宗房只要不是傻瓜,都知道這一次,是免不得要大出血了。
「我還是那句話,如今誰的兵在西北,誰的嗓門就最亮。指望靠著江南的小四房大爺來壓這兩家,那是遠水來救近火。」老太太神色有些疲憊,也有隱隱的自嘲。「咱們家老二不說了,在人家底下討飯吃。老大也難指望得上,還有幾戶在外地做官的族人……都太遠了。這一次糧是肯定要借的了,就不知道,老帥們到底想借多少……」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又輕又含糊,眾人居然未曾听清,蕭氏便好奇地問,「娘,這不是好事嗎?咱們肯借糧了,二伯在定西一帶就更好辦事了不是?」
自從知道這借糧的事應該是由宗房做主,而借出的當然也是族田里收成的糧食,她就顯得一派賢淑,一臉的深明大義,恨不得玉成好事方便二老爺在定西的公務。此時這句話更是問得迫不及待,似乎唯恐被人搶去了好兒,慕容氏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誰也不是傻子,娘這樣精明能干,會想不到?」
蕭氏一瞪眼才要回嘴,老太太皺眉輕咳一聲,兩個兒子都好像被誰打了一耳光一樣,三老爺橫了媳婦一眼,四老爺更是狠狠敲了蕭氏手背一下。王氏若無其事地繼續了老太太的話題,「娘是擔心——」
這四個媳婦,還是老大媳婦和老二媳婦,娶得稱心。老三媳婦和老四媳婦,都有些不在調子上。
老太太心里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到底還是沒忍住,拿過水煙袋來干吸了一口,嘆息著道,「族里這攤子事,亂得厲害,自從宗房開了宗學,就有人說話不大好听,借是肯定要借的,怎麼借,那還得鬧上一陣子嘍。」
她瞟了蕭氏一眼,一時心中又起了一絲反感,便有幾分蓄意地道,「我看到時候,各房私庫出血,也是在所難免的事。」
見蕭氏一下大急,卻又不敢開口,老人家心底竟起了一絲好笑,她又緊跟著問兒子們,「昨晚和宗房老四喝酒,喝得如何?」
兩位老爺都是今兒一早從岐山縣里趕回來給母親請安的,昨晚出去之後,就在岐山縣睡了一宿。
三老爺點頭道,「听老四的意思,老七房這一次做事他是不知道的,听說妞妞兒和大姑娘都受驚了,他吃驚不小。一個勁和我們賠不是呢,滿口里只讓我們放心,回頭見了善溫那混小子,他會可著勁兒敲打的。」
「別的就沒再說什麼了?」老太太盯問了一句,見兩個兒子都搖了搖頭,臉上不由露出幾分不快。一看到王氏也是如此,倒又為宗房老四說了幾句話,「且看他日後行事,若是存心敷衍,我親自找族長說話去。」
善檀此時也開了口,「二嬸不必過分擔心,宗房四叔平時雖然不大穩當,但做事應該還是牢靠的,或許幾天後,就能讓咱們見著結果了。」
王氏這才舒展開面容,笑笑地嗯了一聲。見女兒一臉的迷糊,便隨口指點她道,「人家嘴上說的好听,卻沒個實在話,說要怎麼敲打。這樣的話多半不必當真,要當真,也得等人家先當了真再說。」
這話出來,不但善桐,連三房、四房都大有恍然大悟之色,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好笑起來。正要再說些什麼敲打兒子兒媳,院外忽然有了動靜,緊接著,張姑姑的聲音便在外間響了起來。「回老太太,定海千戶所桂副千戶、親軍都護府經歷許百戶並定海千戶所桂百戶給您投了帖子問好,請問您什麼時候有空,俾可登門拜見。幾位少將軍還帶了二老爺的一封信,隨著帖子也送進來了。」
老太太頓時神色一動,她坐直了身子,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快,快拿進來!」
張姑姑便掀簾而入,將一封素信遞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一邊拆信一邊心不在焉地吩咐,「就問問他們中午有飯局了沒有,若是沒有就到家里來吃。怎麼說都是海清的同僚……嘿嘿,咱們也不能太過怠慢。」
王氏雙眼緊盯著老太太的動作,口中也是心不在焉地附和,「娘安排得是——正好讓三叔、四叔陪著……」見老太太拆開了信封抽出信紙,她半抬起身子,又硬生生地坐了下來,只是盯著老太太不放。
老太太眯著眼看了幾句,臉上失望之色一閃即逝,便順手將信遞給善桐,道,「你看看,信上都說什麼了——字小,祖母看不見。」
善桐拿過來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輕聲道,「爹說甘肅路壞了,他要主持修復,忙得不可開交,今年回不來了。說這封信還是馬上匆匆寫的,盼著送信人能追上往這邊來的商隊、使者捎來,不然怕是都送不來——路壞了一個人根本走不了……說問家里人好,說自己挺好的。」
這封信並不長,她將信紙遞給母親,王氏還是逐字逐句地看了,這才失望地長出了一口氣,又靜默了半晌,才堆出笑來,輕聲寬慰老太太,「不要緊,老爺人沒事就好,要是堅持回來,路又壞了,困在半路上生病了,那才叫尷尬。」
老太太似乎一下就老了幾歲,她唉聲嘆氣地換了個姿勢,臉上一下就現出了好幾條皺紋,看了面色木然的慕容氏、蕭氏,不以為意的三老爺、四老爺幾眼,不禁又把善桐摟得緊了些,還是善檀輕聲道,「二嬸說得對,祖母不必操這份無謂的心,二叔能主持修路,足見上官見喜,恐怕這一仗完,又要高升了——」
王氏和老太太臉上就又都有了些笑模樣,善桐看了看善檀,心中大感佩服,只覺得堂兄雖然說話不多,但卻沒有一句不妥當。她在心中暗暗記下,要向堂兄學習,一時間張姑姑又進來道,「少將軍們說,中午是宗房主持洗塵,若是老太太得空,想現在就過來拜會。奴婢已經乍著膽子答應下來了。」
老太太正是犯煙癮的時候,又愁著有客到不好抽煙,能夠早點完事如何不喜?她掃了三太太、四太太一眼,皺眉道,「女眷都回避一下——王氏可以留下,你是海清家那口子自然又不一樣。」
看了四老爺一眼,又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才道,「算了,你們也都忙去,幾個毛孩子,我老太婆一個人也能應付得了。」
這是嫌棄三老爺、四老爺上不得台盤,還是有意要藏一手牌,或者是做個姿態給客人們看,一時間卻無人悟出,三老爺、四老爺當著母親的面從來沒個不字,得了這話自然魚貫而出。
老太太見妞妞兒扭動著身子也要下地,唇邊又露出了一點笑意,她淡淡地道,「妞妞兒卻不能走。」
善桐啊地一聲,倒局促起來,還沒說話,就听得祖母續道,「他們不是問了?問你是哪家的野丫頭,今兒就讓他們知道,你是我們小五房的野丫頭!」
王氏不由得無奈一笑,見女兒沖自己打眼色,也只能笑而不語。——老太太這是年紀越大,越發護短了。一句玩笑話,也要這樣半開玩笑一樣地回過去。
要不是孩子自己聰穎謙虛,老太太心里也有分寸,長此以往,只怕妞妞兒是真要被寵壞了。
善桐卻是早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覺得祖母這話喜怒難測,不過她也不是無膽之輩,既然祖母和母親都知道此事,便索性也不再畏懼,而是偎在祖母懷里,和善檀互相打眼色玩兒。又用口型輕聲問,「怎麼人人都知道了昨兒的事呀?」
善檀一邊微笑,一邊也用口型回,「因為妞妞兒一舉一動,都有一百雙眼楮看著嘛。」
兩兄妹玩得正是開心時,門簾一撩,幾個少年人身邊並伴了兩個中年軍官,魚貫進了屋子,都規規矩矩口稱晚輩,向老太太行禮。善桐忙讓到一邊,一並連善檀都站了起來。倒是老太太和王氏安坐不動,先受了這三人的禮。
這三位少年將軍在村外時,神色輕松中不免帶了憊懶,尤其是那許家的少將軍,原本更是倨傲之色外露。今日進了屋子,反倒是彬彬有禮,一點都沒有帶出京城紈褲的氣息。甚至對小五房堂屋和京城相比明顯寒酸樸素的陳設,也未曾露出一點臧否的意思。
他雖然年紀並不是太大,但卻隱隱為眾人之首,先上前一步,單膝落地抱拳給老太太請了安,又朗聲道,「晚生許鳳佳恭請老夫人金安。」這才磕下頭去,竟是十足十的拜見世交長輩的大禮。
老太太听到許鳳佳這三個字,已經知道此人身份,見他一絲傲氣都無,心中自然驚異,倒是先看了王氏一眼,在心中又暗嘆了一口氣。這才露出笑來,和藹地道,「你也太客氣了,快快請起。」
許鳳佳露齒一笑,又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朝氣,他一邊說,「在定西時受到楊世伯多方照顧,鳳佳銘感,且四姨夫同家父說起老家時多次提到,老夫人當年對他有提拔接濟之恩……」一邊又閃著眼楮看善桐。
這少年雖然還有些青澀,但眼神卻要比一般人更亮、更熱得多,善桐吃他看了幾眼,心下不禁懊惱起來。她見母親、祖母都未曾留意到自己,索性輕輕地哼了一聲,擺出了一臉‘有膽你就提’的表情,在心中惡狠狠地想︰了不起什麼,娘和祖母都知道了,也沒有罰我!你用不著用這樣的事來挾制我。有膽子,你就只管說好了。
或許是她表情趣致,許鳳佳眼底笑意一閃,便別過頭去拜見王氏,這邊卻是年長的桂少將軍上前自報家門,「晚生桂含春恭請老夫人金安。」
一邊說,一邊就雙膝落地磕頭拜見——這卻是因為許鳳佳乃是京城人氏,行禮和西北不同。老夫人也含笑受了,一邊叫起一邊笑道,「你是老九房的二少爺?上回我到西安吃酒,席間見到你大哥,你們兄弟長得很像,都一樣俊。」
桂含春就要比許鳳佳多了三分西北青年特有的樸素與剛健,少了幾分京城紈褲的慵懶與風流——只是畢竟年少,這樸素剛健中,又透出了三分的靦腆。听到老夫人這樣問,他便略略紅了臉笑道,「老夫人過獎了——含沁——」
那最小的小將軍,本來正背了人沖善桐做鬼臉來的,听到桂含春說話,才笑嘻嘻地上前請安,道,「晚生桂含沁恭請老夫人金安。」
要是不說話的時候,他倒是和桂含春很像,鳳眼末梢那一挑里,似乎都帶了煞氣。可一旦開腔,則所有煞氣竟全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憊懶散漫取代,雖說他的脊背也是直的,但善桐怎麼看,都覺得他站得一派松弛。就連雙膝落地那一跪,都跪得特別松散。請過安來,還要先揉揉臉,揉出了一臉睡不醒的迷糊樣,才又抬起頭來,親熱地沖老夫人眨了眨眼,道,「晚生和老夫人,說來還帶了親呢。先母馬氏,是老夫人的佷女兒——」
老太太頓時神色一動,還未曾說話,桂含沁已經又轉過頭來沖善桐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世妹,昨兒在橋上問你是哪家的野丫頭——是世兄不對,世兄給你賠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