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的確是才從主屋回來。
認了桂家的十八房這門親,這件事不大不小,以桂含沁的年紀和成就來說,似乎還不算大事,但要真的計較起這孩子真正的出身、人脈和世襲官職,這門親戚也不能等閑視之。至少對王氏來說,這一門親就很有些用處,只是她也和老太太一樣,實在是讀不懂老九房的做法。
要真是願意提拔庶子……那也沒有這樣提拔的,再怎麼說都是五品的官職。不說別的,當時听人唱名,嫡次子身上也才是六品的功名呢。當然,這餃下的兵足不足,那還是兩說的事。可這權足不足,還不是桂元帥一句話?庶弟壓過了嫡次子,不成體統不說,兩人之間也很難處好關系,桂太太這是愛庶子呢,還是害庶子呢?
更別提婆婆說了,孩子是在天水長大的,由她去世佷女馬真的陪嫁四紅一手帶大,和老九房之間感情說不上親近……這就更奇怪了,冒了族人的議論把孩子過繼過去,為的就是將桂家內部的權力盡量集中到老九房,可這樣不管不顧,又不是親兒子,到底隔了一層,人家心底就不會有自己的打算?
就是因為怎麼都想不透,王氏前思後想,也得出了和婆婆一樣的結論︰這個桂太太,或許並不像眾人滿口夸的那樣公正賢明,桂家老九房內部,沒準也有些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雖說含沁的生母一早就過世了,也從沒听說老九房出過什麼紅姨娘,但畢竟西安隔得遠,也許消息沒傳過來也是有的……就不知道老帥是有多偏心庶子了,其實偏心些也不要緊,最要緊不要太忽略嫡子,讓桂二少沒了著落。那這門親事,就有些不妥當了。
她心不在焉地在炕邊落座,又和望江說了幾句話,得知孩子們已經都回了院子,不過在途中竟見了諸燕生,還都到外九房坐了坐,听諸燕生說了諸家村遇險的事,心中就是一動。
善榴素來謹言慎行,孩子們不懂事胡亂串門是一回事,她怎麼也跟著進了外九房?
按照她的性子,就算外九房的人往死里拉她,有年輕外男在,怎麼都會回避了先回院子里的……
正在這樣想著,就听得門簾一動,伴著一陣冷風,三妞卷進了屋子里,一下就撲到了王氏懷里,呢聲道,「娘您回來啦。」
王氏將女兒摟了個正著,心中一下滿是柔情,所有的煩惱與算計一下似乎都消融在了善桐的聲氣里。她嗅了嗅女兒的脖頸,笑著說,「是啊,回來了,回來收拾你這個臭烘烘的小妞妞——昨晚吃完飯,沒洗漱就睡著了?這一身的酒菜味道!」
善桐這才想起來,自己惦記著洗澡洗頭,只是被諸事一岔又想到了祖母昨晚的對話,一時居然忘了。她忙央求母親,「娘,您好久沒親自打發我洗澡了。
一邊說,一邊扳住了母親的脖子,輕聲道,「我還有話要和您說呢!」
忙了這一陣子,終于把村里的人家都應酬完了,只有家里的年事需要預備。不過二老爺不回來過年,王氏的事一下就少了不少,反正大年夜是肯定要到祖屋守歲的,這里的雜事望江自然會安排。她尋思了一番,想到自己也的確很久沒和三妞親近了,今日除了桂含沁上門認親之外,也沒有多少事,便笑道,「好,你就是沒話和我說,娘也打發你洗澡。」
一邊說,一邊就吩咐望江拎水,又讓幾個丫頭在地上鋪了油布,扛了浴盆拉起簾子,幫妞妞兒月兌了衣服——因燒炕,熱水是現成的,因此一會就全得了。她挽起袖子,令妞妞兒趴在盆邊,擰了絲瓜瓤為她擦背,一邊擦一邊笑道,「我們三妞還真是個孩子,肚子脹鼓鼓的,和小寶寶一樣。」
其實善桐身上臉上都沒有幾兩肉,只是在外九房吃了些糖果糕點,肚子一帶就不大平整。听到母親這樣說,她一下沉到浴桶里,不肯讓王氏看她的前半邊身子,撒了一回嬌才笑道,「娘再笑我,人家不和你說那件事兒了。」
一邊撒嬌,一邊就把老太太前兒所說的那一番話,復述給王氏听了。「看祖母的意思,還是更中意諸家呢,倒似乎並不覺得桂家是姐姐的良配。」
王氏手下的動作早已經緩了下來,她一邊為女兒擦洗脖梗、腋下等孩子自己時常疏漏的角落,一邊已是咬著唇沉思了起來。善桐看母親犯了沉吟,便又道,「今早姐姐和諸大哥不是見了一面麼?我看姐姐倒不是很喜歡他。」
她又把自己試探姐姐的幾句話備細告訴給母親知道,「我想,姐姐要是真中意諸大哥,怎麼會連他長得俊俏不俊俏都不知道呢……」
當然,一門親事成不成,和女兒家自己的喜歡似乎沒有太多的關系。但善桐自小在楊家村長大,在她心中,女兒家喜歡誰不喜歡誰,那都是爽爽快快的。西北還真有女兒自己看中了誰家的二郎,父母上門提親的。因此她心里還是把姐姐的喜歡看得很重,鄭重告訴了王氏,又眨巴著眼楮,祈盼地看著王氏,低聲道,「我想,祖母就算再喜歡諸大哥,姐姐要是不喜歡——」
王氏卻有幾分不以為然,她淡淡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諸公子也不是不好,只是的確不如桂家……」
見三妞瞪大了眼,好像並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她嘆了口氣,輕聲道,「孩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祖母心里,是從來沒有覺得當年的事,是樁憾事,沒覺得你哥哥他……」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所幸善桐也明白了母親的意思,見母親語塞,便想要主動為母親補完,「不知道哥哥他……」
話到了嘴邊,這個傻字卻似乎有千斤的重,母女倆面面相覷,竟都沒有誰把這個字給說出口來。
王氏輕嘆了一聲,跳過了這話,續道,「若是不想著你哥哥,諸家這門親事的確不錯。和我們也算是門當戶對,又是長子,諸公子也有能力,人又穩重……只是要想到你哥哥,諸家就遠了一些,說到根基,也不如桂家根深葉茂。再說……」
再說,諸總兵雖然官職不小,但和兵馬大元帥比,始終少了三分的威勢。和桂家親事如果能成,善榴算是高嫁,不但對父親的前程有所裨益,以後在娘家說話,也就更有分量了。
從前是犯愁和桂家沒有親戚往來,還想著是不是能走慕容氏的路子,輾轉托姑女乃女乃說親,只是又怕新婚燕爾,人家也不知道小五房的底細,不敢貿然說媒。現在倒好了,現成的桂含沁就是親戚,這孩子自己當然還不能說親了。可也是條路子——只是含春究竟小了,現在西北又有戰事,該怎麼辦這件事還得費點周章。
王氏不禁皺起眉頭,她發覺要辦成這件事,沒準還需要老太太出馬,從她多年來積攢的人脈中,尋覓一條合適的路子。桂含沁雖然是兩頭的親戚,但畢竟年紀小不說,和老九房的關系未必太融洽,從他那里模一模老九房的底可以,要將女兒的優點展示給桂太太,要想方設法促成這樁婚事,還是不大妥當。
可老太太的性子自己是再清楚不過的了,自己沒看上諸燕生不要緊,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老人家也未必會生氣,只是這子丑寅卯自己又說不出。或者說,說不出也等于是說得出了。老人家一不高興,指不定又撂開手不管這門親事,要請她出面,那是難比登天……
當年的那件事,真是一輩子都扯不開的心結。走到今天,已經不是自己還含不含怨恨的事了……說不得,還得指望妞妞兒這里能不能出點力,試著讓老人家的態度緩和上一分半分的——
王氏將目光調向善桐時,才發覺女兒已經洗濯好了頭發,正自己往身上抹第二遍澡豆呢。見到自己看過來,她非但沒有熱切地迎上來撒嬌,反而扭過頭望向了水面。
怎麼態度忽然冷淡下來?王氏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
知女莫若母,她略加尋思,立刻明白了過來,忙又道,「再說,你姐姐自己也不喜歡諸公子——」
善桐心里,的確是為了母親的話有幾分不開心。
是,哥哥需要人照顧,這大家心里也都明白的,可姐姐也是娘的女兒,總不能因為哥哥需要照顧,就這樣嫁了?總要有姐姐喜歡,總要姐姐自己也中意……
直到听了母親這話,她心底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郁氣這才略略消散,善桐尋找著母親的眼神,似乎在尋找一個保證,又是肯定,又是征詢地道,「是呀!最重要,還是姐姐不喜歡諸公子嘛。再好的人,姐姐自己看不上,那也不成的——
見王氏含笑點頭,她一下又高興起來,趴在浴桶邊上嘰嘰喳喳地道,「桂二哥人是很好的,雖然姐姐還沒見過,可我覺得他倆性子都是一般的穩重。桂二哥呢也愛開點玩笑,雖然小了幾歲,可沒準一看就喜歡呢?娘,你說我找一天帶姐姐看看桂二哥,好不好呀?」
這找機會讓女兒自己相女婿,也是京城慣有的風俗。王氏笑了笑,順著善桐的話道,「好,要是你姐姐看中了,咱們就和祖母說去。到時候,免不得又要由妞妞兒來幫姐姐,看著怎麼能扭轉祖母心里的想法,把這門親事說成了……」
善桐神氣活現地拍了拍平坦的胸部,又頂起了那微微有些起伏的小肚子,在浴桶里叉腰而立,笑道,「好,就包在三妞身上!」
王氏不免一笑,雖然有心說善桐幾句,要她也學一學善榴的談吐。但想到老太太就是喜歡孫女兒這稚氣未月兌的樣子,話到嘴邊又收住了不提,只道,「水要涼了,還不過來沖沖?」
一時又為善桐沖了一遍身子,讓她爬出浴桶來擦干了,打發她穿了衣裳,善桐一邊穿衣,一邊嘴巴還不停的,把自己和善榴的猜測說給母親听,一徑擔心道,「娘,你說我們村子該不會和諸家村一樣,也遇到這樣的事兒?」
提到這事,王氏心情自然低沉,可也有些隱隱的欣慰︰孩子是大了,漸漸地懂事了,也懂得從天下、從政局出發,來看待眼前的局勢了。
「你祖母也擔心這個呢。」她也沒有瞞著善桐的意思。很多時候,孩子要知道大人的不容易,懂事得才能更快些。「諸家村雖說沒有我們村子人多,但也不是吃素的。連他們都要出血,可以見得甘肅的形勢是壞到什麼地步了,偏偏路又壞了。其實諸公子就是借到了糧食,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運過去。這件事要是走漏了風聲引來胡子,那就更麻煩了。鬧不好他連命都要葬送,我們想著都為他發愁……」
她強笑了一下,又道,「最麻煩還不是這個,今年收成不好,各戶人家都沒有多少余糧,雖然比甘肅好點,但也……你也知道,這借糧的事宗房也不能擅自做主,得問過幾個耆宿的意思。而且各房還多少都得出點血,要是有心人再叨登一番諸家村的事,大家害怕起來,這件事就更難辦了。唉,明年收成好,一切還好說的,要是明年收成不好,只怕就難說了。」
她手中不停,已經為女兒穿戴好了一身新棉襖棉褲,岔開了一句笑道,「這是你嬤嬤女乃女乃送來的棉衣,說是你最愛穿的款,站起來我看看——嗯,合身。」
見女兒洗過了澡,臉蛋紅紅的像是涂了胭脂,極是清秀漂亮,卻偏偏作出了一臉的憂急,入神地听著自己的分析,心中不禁又有些酸酸的︰要是留在京城,現在哪里這樣操心,孩子們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又怎麼會受這樣的苦,似乎身家性命,隨時可能隨著局勢變化,危在旦夕!
「單單只是村里的事就有這些了。」王氏忍不住就又對女兒露出了一點心中的煩難。「更別說你西安的舅舅……」
話說到一半,想到在西安的哥哥,嘆息聲就爭先恐後地要從王氏的喉嚨里往外跑,她勉強壓下了這股沖動,又模了模女兒柔滑的臉蛋,才要繼續說下去,屋外已經傳來了望江的聲音。「回太太,表少爺上門來認親了,現在屋外等著呢。」
作者有話要說︰回來的日子是一天接一天地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