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那叫天汐的少年果然不見了,我和蘭玉因為早料到,也不覺得意外,幫著老大夫打理好藥材和行李,雇了輛車幫他另尋地方。
婺城之大,從城東到城西也能要整日的路程,我和蘭玉替老大夫出主意,找了個人多的地方做醫館,這樣一來縱然有什麼事,左右鄰居也好照應,再說人多的地方,那些天汐惹來的仇家也不太敢亂來。
這樣忙到傍晚時分,才往我家上官府去。
上官府家宅在城中,車夫听我報出去處,熱情非凡,直說上官老爺人慈心善,每年都會周濟窮人,上官夫人貌美心更美,不論是否相識的,但凡上門求助的必定相幫,我坐在車里,听了笑的合不攏嘴,卻又強裝矜持,不停拿眼楮瞄蘭玉。
蘭玉清澈的眸子一轉,抱起小玉,捉住它的爪子來撓我,小玉像是知道他的心思,另外三只爪子齊動,就連尾巴也搖擺,我躲無可躲,哈哈笑倒在蘭玉懷里。小玉被我壓到,掙扎著蹦出來,蘭玉的懷里卻再沒有容它之處,急的它嗚嗚亂叫轉圈子。
馬車的 轆在青石路面上滾出清澈的聲響,透過小軒窗,我熟悉的夜景花燈般掠過,粉紫黃藍,艷彩迷人,離開了七年,卻一點不陌生,仿佛就是昨夜,我還坐在爹爹的臂彎,纏著娘親要買彩燈。
離家別久,方知情重。越是近家門,越是心生怯意,怕門前娘親兩鬢已斑白,怕廳中爹爹腰身已彎曲。當年,為何竟走的那麼干脆,雙親恩似海,海闊兒終歸。
馬車停在門口,我付了銀子,緊緊抓住蘭玉的手,矗立良久,卻怎麼也邁不開步子。
「囡囡,不怕,師兄陪著你」,蘭玉眸光溫軟,拍拍我的頭,抱著小玉當先去敲門。
爹爹,娘親,遲兒就要見到你們了麼?
我兩手緊抓衣擺,連呼吸也屏住了。
然而……
一聲,兩聲……蘭玉叩響門環許久,也沒有人來開門。我心中沒來由的一顫,沖上前一把推開門,「爹爹,娘親……爹爹,娘親……遲兒回來了……」我大喊著跑進府中,直奔我熟悉的臥房。
心驚的是,房中無人,我著急慌亂,又跑去前廳、書房、後花園……偌大一個上官府,竟沒有一個人?
我雙腿發軟,跌坐在地,蘭玉來抱我,我抓著他喊,「爹爹,娘親呢,爹爹娘親呢?」不好的預感在心中徘徊,師父說過,他會告知爹爹我要回家的,愛我如雙親,怎會不翹首相盼,反而府邸蒼涼至此?
蘭玉也驚訝,抱我起來,扶到屋中坐下,「囡囡,你先別急,我去找找」,蘭玉松開,卻被我一把抓住,「不,我和你一起去。」
「是誰?」我和蘭玉剛跨出屋子,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我渾身一顫,旋即喜道,「忠叔,忠叔,是我,是遲兒」,那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是教我如何馴養馬兒小雪的忠叔。
「呀,小姐……小姐……」隨著蒼老聲音出現在我視線里的,是更加蒼老的一個老者,他幾步跑到我跟前,撲通跪下,「小姐,你回來啦!」
我心中歡喜,哽咽著扶起他,「忠叔,爹爹和娘親呢,家里為什麼都沒人?」
「老爺和夫人幾年前遷往了京城,家里的小廝丫鬟的也跟著去了,如今這宅子只剩下我一人,只是沒想到,小姐今日竟回來了」,忠叔老淚縱橫的述說著,兩只手不斷發抖,老態龍鐘的樣子讓人驚嘆,七年的時間,在不同的人身上留下的痕跡差異竟是這麼的大。
「為何會忽然去京城,爹爹為何不找人給我捎個消息?」知道家人都平安,我放下心來。
「老奴不知道,只知道有一天忽然來了個頭戴斗笠輕紗的人,和老爺夫人傾談徹夜之後,第二日,老爺便宣布全家遷往京城,留下老奴一人看守這宅子,說是有朝一日小姐回來了,便告知小姐不要再回師父那里,去京城尋找爹娘。」
頭戴斗笠輕紗的人?難道是鳳哥哥?
可是鳳哥哥為何要讓爹娘都去京城,又說不讓我再回師父處,若是幾年前就發生的事,為何不提早通知,偏要等到我自行回來再讓個老奴來傳話。當初鳳哥哥說每年我生辰依然會派人送來禮物,這些年送禮到山中的人竟從沒提到過此事。
一時間,我滿月復疑問,可也知道從忠叔那里問不出結果,便吩咐他下去,只說我和師兄在這里休息一夜,明日便去京城。
忠叔忠厚,替我們張羅了吃的,他一個老人,手藝一般,可我坐在自家的廳里吃著飯菜,卻覺得尤其美味。
我一听說小雪還在,吃過飯便讓忠叔帶我去瞧,熟悉的馬廄里,小馬兒已經長成良駒,神駿非凡,像個意氣風發,睥睨天下的驕傲少年郎。
我湊近去模模小雪,這馬兒先是傲慢的打響鼻,直到我抓了一把麥粒喂它,又撫模它好一陣,它才認出我是誰,旋即抬起前蹄躍高,嘶叫數聲後,拿它的馬頭來蹭我。
我呵呵笑著,解開韁繩,騎上馬背,小雪長嘯,奔蹄而出。忠叔在後面叫我,我回身大叫,讓他放心。我和小雪一起,飛馳出了上官府。
天色未全黑,街上人還多,我只在屋後的空地轉了一圈便回轉。忠叔稟告了蘭玉,他雙後攏于袖中等在門口,我一見他,從馬上伸出手,他擔心的接住,責備我調皮,可他話還沒完,我就將他拽到了馬上,揚鞭再一次沖出。
「囡囡,你做什麼?」蘭玉從後面抱住我的腰,溫軟的呼吸吹到我的頸間。
我但笑不語,繼續揚鞭,七年前學的縱馬技藝,對如今的我來說一點不陌生,七年前,我說過要帶師兄看最美的風景,此時,我便實踐諾言。
天色漸暗,星光隨著風兒旋轉,轉成炫目的光影,纏繞我和蘭玉,將我們送到天之終點,路之盡頭。
「師兄,到了」,我跳下馬,雙臂伸展,在離懸崖一線之差的地方旋轉。這個地方,還是和當年一樣的美,一覽無遺便風光無限,居高臨下便看眾山皆小,夜間的迷霧為天地罩上朦朧的紗,紗中月明星光璀璨,風繞烏絲,笑纏身,有些風景,永遠不會變。
「囡囡……」蘭玉的驚訝含在喉間,他像個天真的孩子,怕大聲就嚇壞了夜的精靈。
我玩心大起,偏要跑到他跟前扭扭擺擺,唱一些不成曲的小調,蘭玉被我鬧的無奈,抱我在懷中不放開。
「呵呵……呵呵……」我像小時候一樣,在他懷里翻滾鬧騰,呀呀大叫,就連小雪也被我感染,抬蹄嘶叫。
蘭玉又好氣又好笑,擰我的鼻子,我像小時候一樣伶俐的躲開,可蘭玉的手攬在我的腰上,我不能像小時候一樣躲開,反而被迫反彈向前,蘭玉怕我摔到,傾身來扶。
就是那一瞬,也許是巧合,也許是上天的力量,我唇上觸到一片柔軟,有雙清澈如泉水的眼楮近在眼前,長長的睫毛無辜的眨動,如玉臉頰上紅暈朵朵。
我停止呼吸半晌,倏地讓開,跌到地上。
蘭玉盯著地面,第一次沒有來扶我。
星光醉在月色中,迷霧退散,帶著綠草味的清風繞臉拂面。
我已經十五歲,我懂剛才發生了什麼,七年的時間,在這一瞬濃縮成一個點,靈犀一竅豁然開朗,我明白了什麼。七年前,鳳哥哥在這里問我,怕不怕摔下去,我說不怕,因為若是摔下去了怕也沒用,若是沒摔下去也不用怕。如今,我也不怕。
我從地上爬起來,將雙手背到身後,貓著腰去瞧蘭玉,他頭埋的極低,我腰都彎疼了才看得見他的臉,紅的像我愛吃的那些紅瑪瑙。
「囡……囡……囡囡……你做什麼……」蘭玉結巴著閃躲,局促不安的樣子,竟透著幾分可愛。
「師兄,我們也像爹爹娘親一樣,好不好」,我抓住蘭玉的衣袖搖晃。
蘭玉飛快的瞥我一眼,頭埋的更低,「什麼……什麼……爹爹娘親……」
「就是我們明日就去京城,找到爹爹娘親,跟他們說,我和你也要像他們那樣」,我拽著蘭玉的手臂,纏著非要讓他看我。
蘭玉窘的快哭了,眸子里全是水霧,他不停的躲,可我纏的更緊,干脆抱上他的腰,蘭玉退,退,再退,我進,進,再進。
崖邊石子多,蘭玉踩到摔倒,我跟著摔到他身上,一瞬間的事,蘭玉整個人變樣,他抱我起來,問我,「怎麼樣?沒有受傷麼?」
我搖頭,抓起蘭玉的手,把兩人的小手指勾到一起,「師兄,喏,天地作證,不許反悔的,不然我踢你下去。」我指指崖下,那里深不見底,掉下去決無生還,我和他勾手指,我要定的是今生。
星好月明,山風刮動晨霧,微涼的感覺觸遍每一片皮膚,將要日升,不知從哪里飄來的花瓣,雪片似的洋洋灑灑,墜落滿頭滿臉。
蘭玉靦腆一笑,抿了下唇,將我抱到懷中,輕吻我的額角。
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蘭玉臉上露出的如櫻花盛開般的絕美笑容,羞澀如紅潮,我的一生中,再也沒有人能夠超越這個時候的他。
「傻囡囡,哪有姑娘自己做這種事的?再說你還是個孩子,這樣的話以後不許胡說」,蘭玉站起來,牽馬往回。
我奇怪,怎麼他忽然就變卦,我向他提親啊,我雖然才十五歲,可我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有些事不需要驚天動地,有些感情不需要天崩地裂,我和他相處七年,七年前剛見到他,我便認定那張臉是我人生見過的最美,我人生的第一次流淚,為的是他,我幫師父替他治腿,他做好吃的飯菜讓我吃到飽,我給他煎藥,他替我畫眉,那麼多的日日夜夜,我知道那代表著什麼,方才,兩唇相吻,我想我明白,我想和他像爹爹娘親那樣攜手一輩子。
可是,剛才還好好的,為什麼忽然……
我不解,追著蘭玉要問。
蘭玉咬著唇,不知哪來的那麼大力氣,一把將我抱上馬背,牽著便走。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師兄,你究竟怎麼了?
我彎體,趴在馬背上看蘭玉,他低頭垂眼,臉上的表情像是有滿腔的悲傷無處發泄,我以為我看到他眼楮里的淚水,我心中的慌亂從沒有過,我伸手拉他,「師兄,你不願就算了,我不要了,我不要和你拉鉤……」我哀求他,我的聲音哽咽,可我哭不出來。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為什麼事情會忽然變成這樣,可我不願看到蘭玉難過,一點也不願意,我忘了自己還在馬上,撲過去抱住蘭玉,「師兄……」
「囡囡,坐好」,蘭玉把我按回去,似乎想說什麼,又拼命忍住,「囡囡,听話,快天亮了,我們回去休息一下,你不是說想早點見到爹爹娘親嗎?忠叔他已經雇好了馬車,我們不能錯過。」
蘭玉的表情冷淡而冷漠,從始至終,他沒有看過我一眼,我知道他的逃避,可我不知道他要逃的是什麼,但我看不得他難過,他難過比我小時候從樹上摔下來還要讓我覺得疼,我點點頭,坐直了身體,可我不放開他的手,我會搞清楚,我會讓他再沒有疑惑,下一次,我要讓他主動和我勾手指。
我打算著將來,完全沒發現,身後旭日躍破雲層,萬道金光將我和蘭玉的身影融化成橘色,那一刻的永恆,只有天地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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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兒停在府邸門前,我拉著蘭玉的手,牽馬進門,「師兄,那些紅瑪瑙看來爹爹娘親沒口福了,不如我們全都吃了。」
「鬼丫頭,自己饞就直說」,蘭玉戳穿我,眼神卻出奇的溫軟。
我無賴的歡呼,直奔房內,翻出包袱里的紅瑪瑙,果然,那些果子已經微軟,我忍不住自己先吃了幾個,趕緊拿出去找蘭玉。
穿過回廊,轉過小花園……門前……
幾個官差模樣的人站在門前,蘭玉被兩個按到在地,其中一個的腳踩在他背上,只听他們厲聲喝問,「說不說?」
「說什麼啊」,我沖過去一把推開那人,扶蘭玉起來拍干淨他衣上塵土,「你們是哪里的,跑到這里干什麼?」
「少嗦,我們接到舉報,這里窩藏案犯,你們是誰?是這家的人嗎?說,案犯藏在哪里?」那幾人三兩下將我和蘭玉分開,有人抓手,有人按肩,我們動彈不得。
「你們干什麼?這里是上官家的府邸,沒有什麼案犯」,我強自扭動,可怎麼也掙不開。
蘭玉看我一眼,他用眼神告訴我鎮定,我知道該鎮定,或許只是誤會,可我一想到方才他竟被人踩在腳下,便無名火大起。
「不說,是吧,帶走」,其中像是領頭的一個人發話,幾個人推搡著我們出門,不管我如何大喊大叫,沒有一個人願意听,反而更是拳腳相加,蘭玉想方設法替我擋了好幾次。
我受了痛,自然懂得學乖,不再反抗。
那幾個人竟然直接將我們關進了牢房。
身體摔進骯髒草堆的剎那,蘭玉就地一滾,將我抱到了懷中,他在我耳邊輕聲說,「囡囡不怕,師兄一定會帶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