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要打探消息,最好的便是人多的地方,所謂人多嘴雜,就連當今天子,也敢私下議論。又或者酒醉處,但凡醉酒,膽氣便壯,沒有什麼不敢說。再有就是放縱時,人放縱,不怕天不怕地,更不怕亂說話。集這三要為一身者,非青樓莫屬。
調理幾日後,我喬裝扮作少年,去了城中青樓。
方踏入門內,只一眨眼,幾個裝扮極其艷媚的女子青煙般繞了過來。
「喲,這是哪來的公子啊,模樣好俊俏。」
「哪里是公子,分明就還是個孩子麼?怎麼,春夜燥熱,想找姐姐幫你安睡麼?」
「去,去,瞧你把人家說的臉都紅了,來,小弟弟,姐姐帶你去吃糖。」
……
幾個姑娘,七嘴八舌將我團團圍住,自顧自說,全然沒有我插嘴的空隙,我的一只手被抓在綠衣姑娘的胸前,另一只手落入紅衣姑娘的掌中,臉頰上湊過來一張唇,腰上更是不知被纏了什麼,脂粉味嗆得我快喘不過氣來。
這時,一個尖利的聲音飄了來,「做什麼?做什麼?怎麼著,我看你們幾個是皮癢了,放開,都給我放開,你們是想勒死小公子啊」,原來是老鴇,臉上敷粉如指厚,簌簌下落,隨著她的到來,空氣似乎也變白了。
「嘖……嘖……嘖……生的這般好看,若是女兒身,媽媽定能將你捧成頭牌」,老鴇拉著我看貨般瞧,肥膩的雙手抓著我不肯放。
我只覺兩頰火燙,干咳一聲,啞著聲音說,「媽媽,我找竊娘。」
「竊娘?竊娘她現在有客,你知道的,我們竊娘自從被城東的蘇公子愛上後就很少接待別客了……」一談到生意,老鴇面露精明,搬出那一成不變的說辭。
我不願听她嗦,模出一錠金子放到她手中。老鴇瞪大眼楮,瞬忽又眯的找不到縫隙,「小公子喲,來來來,媽媽親自去替你請竊娘,就憑你對竊娘的這份情意,任是天王老子在,我也要替你將竊娘喚出來,以解小公子你的相思之苦啊。」
老鴇拉我去了二樓一間房,肥大的身軀非要笑成弱柳扶風狀,搖搖擺擺不知去哪找人了。
我心中好笑,暗想,若我方才給的是銀子,情意又會是多少,等待又會是多久。
金子果然好使,不過片刻,竊娘隨著老鴇到來。
「喏,竊娘,這位小公子等你兩個時辰了,媽媽瞧他對你確是痴心一片,才不得不把你從蘇公子那里拉來,你可莫怪媽媽啊」,老鴇推竊娘坐下,竟親自斟了兩杯酒,「小公子,你可要好好待我們竊娘啊,你放心,蘇公子那邊有我呢,今夜,你就是留下,媽媽也允了。」
「媽媽,我有些話,想單獨對竊娘說」,實在受不了老鴇渾身亂飛脂粉,我捂鼻要求。
「喲,小公子還害羞了呢,好,好,好,媽媽這就出去」,卻被老鴇誤會,可她總算一搖三擺的離開了。
「公子,我可沒見過你呢?」青樓姑娘本色,老鴇一走,竊娘便靠了過來,半個身子掛上我的肩,一只手撫上我的臉頰。
我瑟縮躲開,變回自己的聲音,朝她盈盈一笑,「姐姐,你不認得我啦?」
「你……你……」我原本只是換裝,樣貌並沒變,又用了原本的聲音,竊娘一驚,恍然大悟,「原來是你啊,怎麼到這里來了,你不是跟萬老爺回家了嗎?」
「姐姐,我今天找你,是有事請你幫忙」,對于有錢的小公子忽然變成小女子一事,竊娘似乎不太高興,懨懨的半趴在桌上,自顧自的喝酒。
「什麼事,你被萬老爺看中了,還有何事辦不到需要來求我?」竊娘撫了撫自己的發,道,「對了,和你一起的公子呢?怎麼沒來?」
「他還在牢里」,我直言,「我就是想請姐姐幫忙,能不能讓我去看看他。」
「什麼,還在牢里,怎麼回事?萬老爺不是好好的麼?昨夜我還見他陪朋友過來,你是怎麼搞的,只要對萬老爺多吹吹枕邊風,不就能救他了麼?」竊娘表情極夸張,只差直接掐我臉上了,當時在這里養傷時,她便對天汐極好。
「姐姐,你誤會了,我和萬老爺沒什麼關系,如今我住在夢園,萬老爺一直不肯放了天汐,我才想請姐姐幫忙,讓我見見他,再想辦法」,天汐說,青樓,有銀子好辦事,可他知道麼?銀子之外,也會有些許的關心。
「夢園,那不是莫公子的地方麼?妹妹,你行啊,不要萬老爺,要莫公子,不過也是,萬老爺那麼老了,你還這麼年輕,還是莫公子合適。」
怎麼說來說去,她就非要給我安排個歸宿不可,我只當沒听到她的話,繼續說,「姐姐,我知道你人面廣,閱歷深,什麼場面都見過,什麼地方都能說的上話,這點小事,姐姐一定肯幫妹妹。」
「喲,妹妹,你的小嘴可真甜啊,難怪那位公子對你死心塌地,你昏迷那幾日,那公子不眠不休,白天寸步不離,夜里又怕別的客人吵到你,將左右的房間都包了下來,人整整瘦了一圈,竊娘看著也心疼啊……」
「姐姐,你就幫幫妹妹吧,不然他在牢里……牢里……」我現學現賣,學竊娘的模樣,抹了兩下眼角。
「好,好,姐姐一定幫你」,竊娘一把握住我的手,把我半抱到懷中,「可是妹妹,竊娘可沒你說的那麼本事呢,但妹妹你別急,那守牢的張浦和李易可是我們這里的常客,姐姐幫你辦妥這兩個人,你扮作探望其他囚犯的家人,進了大牢後再去看你的心上人,如何?那個萬老爺啊,可真是個大惡人,有銀子便欺人,你放心,姐姐一定幫你。」
呵,其實,這也是個可愛的人呢。
我拼命點頭,心里開始打算,如何騙過莫相離和萬老爺,我可不會天真的以為,他們會任我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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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我又一次來到青樓,那日離開時,我多給了媽媽一錠金子,此時一見我,她笑臉如花,再不許別人騷擾,直接帶我去了竊娘的房間。
等她離開,竊娘拿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讓我趕緊換上,我們的計劃是,我扮作竊娘,只說蘇公子請竊娘到府中,我直接入教,轎子到蘇府兜個圈,再送我去府衙外巷,守牢的李易在那里等我,他會帶我去牢中。
我們的計劃天衣無縫,那日從青樓回到夢園,莫相離曾問我打的什麼主意,證明我猜的不錯,他定是找人跟蹤我,所以今日只我離開,竊娘仍留在青樓假裝我還在,照樣好酒好菜不停叫。
竊娘身量比我高,她的衣服我穿著太大,可我顧不了那麼多,在其他姑娘的掩飾下坐進了轎子,那轎夫早收了我的銀子,不多說一句話,按照吩咐最終將我送到府衙外巷。
我掀簾而出,李易點了點頭,並不說話,抬腿便走,我緊緊跟上,不敢抬頭,只死死盯著他的腳跟。
也不知轉了多久,但凡遇到人問,李易應答如流,我因為緊張,听不清也記不住他的話,手心汗出不斷,還好很快到了牢中,李易更是一言不發,直接將我領到了其中一間,放我進去後,從外面鎖上。
「做什麼,又耍什麼花樣」,天汐的聲音依然清澈,可卻多了憔悴。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緩緩抬頭,看到一個人背對我躺在枯草中,發絲、衣衫成了灰色,凝固的血漬已成烏黑,膩在露出衣袖的手臂上,那白玉少年……
我極輕的靠近,掰過天汐的肩,他的臉髒污看不清眉目,卻依然那麼美,帶著些許淒惶,只有他的鳳眼,依然那麼明媚璀璨,一箭洞穿震透我心魂。
「天汐……」,我一把抱住他,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遲兒」,天汐竟然在顫抖,似乎抱不住我,可他卻那麼用力,「遲兒……遲兒……」他反復念我的名字,我在他懷里不停點頭。
「天汐……你受傷了……他們打你了……能吃的飽麼……有沒有哪里痛……」,我斷續的說著話,捧起天汐的臉,心像被誰揪著般,疼痛難耐。
「沒……我沒事,遲兒,你為何會在這里,難道……」天汐驚的跳起來,臉上醞釀著一場風暴,我趕緊拉住他,搖頭,「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找竊娘幫忙,她使了銀子,我才能來見你。你不要急,你看,傷口流血了。」
我心疼,拉天汐坐下,撕一片衣擺,替他包扎到臂上,他是那麼驕傲美麗的少年啊,如今卻在這骯髒的地方,受人冤枉侮辱,我恨不能手里有把劍,砍開有形無形的牢,放他高飛,他艷麗的眉目,只該永遠含笑,他艷媚的鳳目,只該比朝陽更亮,他怎麼能在這里,怎麼能在這里……
「遲兒,別難過,他們不敢把我怎麼樣……」天汐安慰我,他將我抱到腿上,說,「地上髒。」
我鼻酸,拽緊他的袖口,「怎麼做,我要怎麼做……他們怎能這麼對你,怎麼能……」
「哼,世上之事莫不是如此,當日我能將你安頓在青樓中,靠的是銀子,那個怪老頭能困住我,靠的也是銀子,他用銀子買權勢,只要比他更有權勢,更多銀子就能制住他……」
更有權勢,更多銀子?我驀地想到曾听竊娘提過,這幾日有個當朝二品的官員會到這永城巡視,萬老爺再富貴,可也不敢得罪當朝二品官員,他那些銀子,使的動府尹,難道也使的動二品朝臣,再者既被天子派以巡視之差,可見此人必定剛正,不是那等會受賄的官員,對,我攔路告狀,必定要救天汐出牢。
心下決定了,我便不再多留,把帶的銀子全給了李易,囑他照顧天汐,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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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青樓,我將想法說給竊娘听,她極為贊成,直說,魔能高一尺,道便能高一丈,我與她商量了一些細微處後,換回原來的衣服,回去夢園。
方踏進青蓮閣,瞧見莫相離坐在院中玉桌前。
「小上官,來」,他沖我招手,眸中已是薄有醉意。
我走過去坐下,他遞給我筷子,「喏,醉雞,永城豆腐,糖醋魚……都是夢園的招牌菜,忙了一天,一定沒有好好吃東西,嘗嘗吧。」
果然,我沒有甩掉跟蹤的人。
「我說,大牢那種地方,你也愛進啊,又髒又臭,再說你要進讓我帶你去便好,做什麼花那麼銀子,雖說我說過銀子隨便你花,可白白便宜那青樓的婊*子做什麼,還不如自己拿去好吃好喝,看看你,都瘦了這麼多,來,這是燕窩粥,我特意給你留的」,莫相離舀一勺,送到我唇邊,我不客氣的含了,咬住銀勺不松口,死死瞪他。
莫相離大笑,「眼珠子快瞪出來了」,他松手,我趕緊搶了勺子,以防他再喂,他無奈搖搖頭,輕嘆,「小上官,我很羨慕那個牢中的人呢,他是你的心上人吧,你這麼在意他,不過,小上官,你究竟打算如何救他出來呢?我確是派人跟蹤你了,可他們不敢靠太近,我不知道你對他說了什麼,但我真的羨慕他。」
「別亂說,我有未婚夫君的」,旋即,我想到高崖邊蘭玉的退縮,聲音微弱了下去,「雖然他還沒應允。」
「什麼?哈哈……」,莫相離驚訝而笑,前俯後仰,「小上官,難道你一個女孩兒竟是自己向男子提親麼?而且他還不答應?」
「他沒有不答應,我知道他也是願意的,只是……只是……」只是,我也不知道為何啊!
「只是什麼?」莫相離湊近,抓一縷我的發絲握到手中,皺鼻輕嗅,「小上官莫羞,告訴我他是誰,就是當今天子,只要出得起價錢,我也能替你把他綁來。」
好大的口氣。
我不屑冷哼,「不需要,我定能找到他。」
「什麼?難道你把他弄丟了麼?」莫相離的醉眼瞪到最大,仿佛遭遇了極度不可思議的事,他愣過半天,一把將我抱到懷中。
我掙扎,可他抱的太緊,我一動不能動,許久,我听到他喉中傳來低咽,「若是……若是……娘親有一分你的勇敢……」
我陡然一震,再沒了反抗。
夜間的清風拂來青蓮的淡香,那若有似無的味道像是莫相離的愁緒,抓不住,揮不散,哭不出,忘不了。他的心底該是如初見時一般的吧,是坎坷身世才造就了今日的他麼?
莫相離所穿,乃是杭州頂級織錦,那秘不外傳的刺繡技巧,令衣上花紋在月光之下,如同活物,便是人不動,天地無風,只是光陰的轉動,也可變幻出三界萬象。
金錢包裹的男子,他也有這般克制不住自己情緒的時候麼?
許久,莫相離放開我,他親昵的撫了撫我的發絲,屈指敲我腦袋,「小上官,這麼容易被騙?我勸你日後還是莫要到處亂晃了,小心被拐去賣了,哈哈……哈哈……都是為了等你……我困了,這里,罰你收拾,我回房了……」
月色下,莫相離的腳步那麼虛浮,他拿走了所有的酒,他生的儒雅,今夜星空月夜下,他的背影卻是那麼脆弱,仿佛一個水中的幻影,只是一顆小小的石子丟下,就能整個破碎。
我知道,我沒有被騙,是他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