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汐是殿下,皇朝皇子,莫說是萬老爺,便是那府尹大人見了,也要匍匐跪地,磕頭恭敬。
我的傷雖多,卻不重,只是臉上那痕留了下來,出入,我戴上面紗,阿琪說不能再破,我就連笑也不敢太多,倒有點那故事里江湖俠女的冷酷模樣了。
皇子殿下竟被關于牢中數日,府尹大人頭上烏紗定是保不住的,這對他來說已不足慮,數日前還高高在上的他,更擔心的是性命不保。
出乎意料,天汐似不打算追究,府尹招待他和裴大人住下,他便安安心心的賞玩,竟將各種做法的永城豆腐嘗了個遍,他日日拉著我外出,游山玩水,那裴大人年紀中年,必定日日相陪,而為了我的身子,阿琪卻在府衙中研究藥典。
是夜,月白風清,煙攏清泉紗攏燭,萬老爺在夢園的牡丹閣設下豪宴,邀請殿下前往,我以為天汐會拒絕,可他欣然答應,並讓我和阿琪隨行。
天汐依然穿那湖藍的衫子,他著衣向來不求華麗,他無雙的容貌無需任何陪襯,宴席上,他款款而談,像是忘了被囚,忘了所受的侮辱。
我好奇極了,不記得吃東西,歪著頭只是瞧他。
「殿下生在皇族,雖陛下和大公主極寵他,但三皇子卻對他嚴格,殿下雖年少,卻極是懂得,有些事,在有些時候要當做沒發生,有些人,並非只有一種辦法可以對付,有些痛,暫時忍耐能索還更多」,阿琪的聲音在旁響起,他悠然飲酒,仿似神游太虛的道者,可他竟知道我的疑惑?
「你是說,天汐別有打算?」我以為我了解天汐,原來不是。
「我可沒說」,阿琪撇嘴,微微搖晃,他才只是喝了一小壺酒而已,難道竟醉了?
「天汐他……」我追問,話沒出口,天汐忽然探身過來,「我怎麼了?你這孩子,怎不懂照顧自己,如此多美味佳肴,竟一口沒吃」,天汐說著話,往自己碗中夾菜,堆滿後換去我的碗,「遲兒,听說這是萬老爺從京城請來的大廚所做,你嘗嘗,我倒覺得沒宮中好吃。」
「我又沒嘗過宮中的,怎知如何」,我吃下一口,天汐便立即放入新的,我吃了許多,那碗仍然堆滿,我不悅的瞪天汐一眼,他卻似沒看到,鳳眼里閃爍著孩子般的光芒,仿佛正在玩某種極有趣的游戲。
「無妨,你隨我回宮,我讓你日日都嘗,你若想一生每頓不重樣,我也能辦到」,天汐撫模我肩頭發絲,似乎看著我吃光那些東西是一件極幸福的事,他唇角勾出的笑紋從未消失。
「我會去京城,可我不去你的宮,我要找師兄」,這是我的目標,不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
「知道,我知道,我派人幫你找,你呢,身子這般差,如今又變丑,還是莫要四處走,嚇到別人累了自己都不好」,若有人對我說,天汐總有一日不會使壞,我絕不會相信,他好了傷疤忘記疼,他永遠是只小狐狸,他那雙漂亮的鳳眼終究有一日會被他壞笑成狐狸眼,他長得那麼美,原來只是比狐狸更媚。
對于天汐的嘲弄,我不理會,我謹記阿琪的囑咐,我才不要生氣,也不會大笑,我的臉上的確有疤,我相信阿琪會治好,只要傷口不再裂開。
我正襟危坐,天汐湊的更近,呼吸吹動面紗,傷口處一陣微暖,他薄唇一揚,聲音極低,只有我能听見,他說,「遲兒,不管你的臉變成何樣,我都記得,你是我的無香女孩兒,獨一無二。」
我輕笑,避開天汐的氣息,他說我是孩兒,他又何嘗不是孩子,身為皇子,竟那般冒險。我想,竊娘所說,京城發生的大事,必定正是宮中弄丟了殿下,這一路,他屢屢歷險,卻不肯表明身份,想必原因之一正是他乃偷跑離家的不乖孩兒。
阿琪說,天汐的爹爹大姐極其寵他,可他還有三哥,「听說你三哥可是位嚴厲的兄長。」
我盯著天汐,饒有興趣看他變臉,方才還明媚如春花的容顏瞬間枯敗,他痛苦皺眉,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難處,「三哥……三哥他……遲兒……你要幫我……你幫我解釋……」
我才不要,分明是他自己莽撞,我干嘛替他遮掩,我抓住了他的痛腳,小小得意,誰讓他嘲笑我。
「呵呵……原來除了秦王,又多了一人能夠制住小殿下」,旁邊,阿琪自顧自的說,兩眼朦朧,如同匯聚了天下所有霧氣,他一杯接一杯的替自己倒酒,自得其樂。
我總算反應過來這是哪里,便有些尷尬,還好席中之人個個專注美食醇酒,並沒太過注意,我低頭,還不太習慣天汐殿下的身份。
「小上官,這是你愛吃的豆腐,我命人按你的口味制作」,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人,侍僕裝扮,可那聲音,那麼熟悉,我怎會認不出,他是夢園的主人莫相離。
他怎麼會在這里?
我看一眼對面的萬老爺,他臉上表情毫無異狀,他與府尹大人和天汐又開始了交談,阿琪已經喝的需要支手撐住臉頰。我微側臉頰,柔白的豆腐就在眼前,卻比我自己做的精致許多,每一塊雕成蓮狀,醬汁上漂浮青蔥,那碟子造型如池塘,邊緣隆起數塊,泛出青色,正是池邊點綴的大石。那「石塊」的位置,那「花朵」的形狀,我再熟悉不過,莫相離竟將青蓮閣中的一池小蓮,盛到了盤中。
他是富商,他有足夠多的銀子請來天下能人異士,可他這時來這里,送來這精巧如仙羹的菜肴,用意為何?
「小上官,我明白你為何對他念念不舍,他比我強大,若我是你,也必定選他,可小上官,他太過莽撞,我總能超越他,小上官,我來,是與你告辭,但總有一日,我們會再相見」,莫相離恭順的放下碟子,退步離開。
我猛地轉身,他的聲音還在我耳邊徘徊,可他的身影,已經完全融入了夜色之中。沒有人注意到他來過,府尹大人不知談到了什麼,天汐哈哈大笑,阿琪醉的趴在桌上,仍然像個固執的孩子不停喝酒,莫相離,他真的來過麼?
他的確來過,那鬼斧神工的青蓮豆腐正在我的手邊,散發出淺淺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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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之後,又停留了三日,我們啟程前往京城。府尹大人送出城外三十里,萬老爺更是親自打點一切。天汐不要萬老爺的任何資助,他要回了我給竊娘的珠簾,他替竊娘贖身,又給她銀子讓她安頓度日。
那美麗而有情的青樓姑娘知曉天汐身份,眼中流出了淚水,她只不停的說,「也好……也好。」
直到離開永城很久,我依然記得她淚水之後的笑容,那麼美,那麼真。
「她可是個極好的姑娘呢」,這一路,我坐在馬車中,掀開車窗簾子,便能見到一旁的天汐,他是個明媚的少年,他更喜歡縱馬奔馳。
「遲兒,你愛吃些什麼,我往常出宮,總會去京城的花滿樓,那里皇朝天下大江南北的美味都有,明日我們便可到達京城,你愛吃什麼,我讓人快馬加鞭去通報,讓他們早做準備」,天汐不答我話,他雙頰顯出淺淡的紅暈,他那無邪而迷人的笑容比陽光更加明媚,晃的我痴了好久。
「花滿樓,這名字這般有趣?」我單手撐在窗框上,想象那匯集天下美食的地方究竟會是何樣,而它,有那麼美的名字。
「喔,那店主愛花,也懂花,一生只痴迷于花,所以便叫花滿樓」,天汐的馬兒跟他一般脾氣,馬車行駛緩慢,天汐不讓它奔跑,它便不停踢踏蹄子,狂躁的打著響鼻。天汐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撫模安慰它。
「那他為何不經營花圃,卻是酒樓」,我好奇。
「呵……誰讓他有個喜愛美食又霸道的夫人呢?若不是他說雅室里必需,他的那些花兒怕早就被扔出了樓中,哈哈……哈哈……」天汐大笑,「就連這名字,她夫人也是要改的,可我大姐極喜歡,自從出嫁後常常從樓中預定佳肴,大姐也是個愛花之人,便央求爹爹賜了這個名字」,這一路,天汐只如尋常人家的孩子般稱呼自己的親人,「遲兒,你愛什麼花,我讓那花滿樓的老板送你最好的。」
「我不愛花」,我回答,我自小便與別的女孩兒不同,我不愛花草,不喜繡花,我只愛騎馬爬樹,抓蟲捉魚。娘親說我太過頑皮,爹爹笑問我為何不生成男兒,我這一生恐怕懂得最多的便是蘭草,那也是拜蘭玉所賜。想到蘭玉,我忍不住道,「要一株蘭草,可以麼?」
「蘭草?有何不可,方童,你過來」,天汐喚來一個護衛,「你快馬趕去花滿樓,這樣跟老板說……」後面的話他壓低了聲音,我听不到,可我看得見他眼中孩子般單純的喜悅和雀躍,不知他又在打什麼主意,可他那麼高興,鳳眼彎出的弧度,像極了花瓣的邊緣,紅唇被陽光淡化,粉艷艷的惹人愛惜。我想,看著這樣的天汐,任誰都只會有一種心思——隨他鬧吧!
「上官姑娘,該喝藥了」,馬車停在路邊樹蔭下,阿琪遞給我一只瓷碗,這藥在永城便已熬好,一路只需溫熱了即可喝,那藥苦的厲害,阿琪習慣用果脯讓我震苦,可我仍然受不了,干嘔不斷。
天汐吩咐過護衛,听到聲音過來看,一瞧見那黑色藥汁,緊緊皺眉,「阿琪,不能不喝麼?」他那樣子,竟好像自己在受罪。
阿琪搖頭,「小殿下,這藥催發肌膚生長,直至疤痕完全復原前,不能斷,否則不能完好如初,日後若因此尋不到夫君,豈不是毀了姑娘一生?」
阿琪語重心長,天汐卻表情奇怪,他先是一愣,隨即偷偷的笑,雖然他別過臉去竭力掩飾,卻仍然被我瞧見,為了掩飾,他隨即夸張的咳嗽兩聲,縱馬去尋裴大人了。
「戒辛辣,不飲酒,少曬太陽……」不厭其煩的,每次喝完藥,阿琪便重復那我早能背下來的戒律,他不許我再瞧天汐研究那神秘的笑,將我推入馬車內。
車廂極大,我適意躺下,枕邊一只精巧的木盒,我拿起來轉動木樞,響起簡單卻靈透的樂聲,莫相離的確離開了永城,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可他卻托竊娘轉交了這個東西給我,听說這是來自外域的一種極精巧的機關玩意兒,轉動盒子旁的機關,便能听到那永恆不變的曲調。它有個美妙的名字,樂盒。
樂盒上瓖嵌了一朵硨磲制成的青蓮,我緩緩撫模,聆听那樂調。我以為翻牆逃出萬府,便是我與莫相離的初遇,後來知道,我在萬府的每一日,他都扮作小廝自由進出。莫相離的確是個成功的商人,他算計著一切,他算計我們的相遇,他也算計他的告別,他留下這稀奇的玩意兒,人卻離開,讓我想還也不能。
莫相離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琢磨不透,可我也不想琢磨了。
馬車行駛,我躺在柔軟中搖晃,我停止轉動木樞,樂聲便跟著停止,我就要到達京城,我與蘭玉有約,我會找到他,我不要再為其他人其他事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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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我們露宿山腳,因有天汐在,因他確是偷跑離宮,因那些追殺他的人仍然身份不明,我們這一路必須換裝扮作商旅而行。
好在那些護衛對此熟練,搭帳篷捕野味,做出美味的烤食,天汐對任何事都好奇,他全然不像個高貴的殿下,他同護衛一起鑽山攀樹,下河進林,他捉住山雞,興奮的跌倒草叢,他摘了最新鮮的野果,放聲長嘯,他抓到了魚,歡快的將自己渾身都弄濕也不在乎,烤好了美食,他不等涼卻便送到口中,燙的他哇哇大叫,可四處找水的他卻笑的那麼天真愉快,瀲灩鳳目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吃過東西,各人回帳篷休息,因裴大人並無侍女,許多事我只能自己來,還好阿琪醫術高明,我手臂和大腿的傷已無大礙,露宿比不得住客棧,有水流的地方我才能梳洗,京城外並無大河,卻頗多小溪,我拿了娟帕,獨自去水邊潔面淨身。
已經是入秋的季節,夜間風涼,我剛沾水擰了毛巾貼上臉頰,便冷的抽氣,無奈,只得忍住,我挽起衣袖,擦拭手臂,因為涼意,皮膚上出疹子般聚起顆顆小粒,我放下娟帕,用手揉搓,直至發紅才舒展開來。
我笑了下,罷了,我終究是受不住冷的。為了能堅持下去,我哼起在山中時常哼的小調來。
忽然,我听到某種聲音,細微卻清晰,有什麼正在靠近。我警惕的站起來,退到一棵大樹下。是什麼人?盜匪、追殺者,還是只是夜行人?我想過無數種可能,卻沒想到那竟是我極熟悉的……
草叢中忽然躥出的雪白,不容我反應,將我撲倒在地,柔軟的舌頭舌忝上我的臉頰,一雙金輝爍人的眼楮里滿是歡悅,它長大了,可它仍然頑皮,它扒亂我的發絲,它抓走我的面紗,它想讓我和它玩耍,可它長大了啊,它的四肢正好踏上我的傷處,我無力抬臂,我甚至驚的說不出話來,可我心里是那麼的高興。
我又見到了它——雪豹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