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草原的和別處不同,也許是因為無遮無擋,光明追逐黑暗,萬道金光一瞬間鋪灑滿天地,那般的震撼,江南沒有,山中沒有,我曾經的生命里沒有。
或許是不習慣草原夜間的狂風,我很早醒了過來,帳子的另一頭,蘭玉依然熟睡,我不願打擾,獨自走出。
沐浴在陽光晨風之中,軍營里只有少許的巡邏兵,我誰也沒打擾,往北方而去,我知道,在那里,有一片湖泊,那是外族許多人的命脈,如今被秦王控制。
游牧民族,縱然建立了皇庭,依然以草、以水為貴,那是生命存活的必備,放馬牧羊,縱聲歌唱,那原也是個豪情萬丈,任情天地的民族,然而,人心欲貪,與皇朝通商,彌補了物資的不足,卻也滋長了欲*望,「想要更多」成了惡念,催生瘋狂的侵略。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然而,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力,皇朝更有保護臣民的責任,戰,是唯一的路,這是政治最常用的達到目的的方式——武力。便如同小孩子搶玩具,管它原本的歸屬,搶到就是勝利。那是千百年來,男兒熱血迷戀的游戲。
我不是男兒,我沒興趣,可我要陪著蘭玉。
清晨的湖泊在晨曦光芒里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我緩步靠近,在微波蕩漾中迷了眼,晃了神,仿若走入了一個夢幻的世界。夢中世界里,有個天神般的男子……那竟是——穆天恆。
他赤*果上身,長衣在腰間扎成結,發絲高束,雙腿埋于湖水之中,他撩起湖水,清洗身上傷痕。
那傷不深,卻多,橫亙在他白皙修長的身體上,我一眼便認出了是那夜那些人留下的痕跡。只是那夜,他那般鎮定,那般不在意,事過之後他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任何一點厭惡,我以為……我以為傷沒那麼多……我以為他是真的不在意……我以為他冷漠的將自己當了誘餌。
可我錯了。
沒有人的時候,他深深皺眉,那些傷口,已流不出血,但開始流膿,他不要任何一個瞧見他的狼狽麼?他獨自隱忍,以他秦王之尊,就連月兌靴都有人代勞,此時卻一個人清理傷口,收拾心情?
是我的疏忽!
那般的恥辱,他能向誰述,他甚至都不允許自己哭,他不是小女兒,他是秦王。
然而,傷口對誰來說,難道竟會有什麼不一樣麼?
我悄然靠近,抱腿坐于草地,穆天恆的身影被深草模糊,可我依然瞧得清楚,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艱難。
我不知該如何相慰,我不確定他是否需要安慰,我只能守候。
晨風吹來雲朵,吹走夜霧,天漸藍,地漸清。
鏡湖中的穆天恆終于收稍忙完,他穿好衣衫,踏上湖岸,徑直向我的方向走來。
我慌張想躲,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願意被人看到方才一幕,他本無錯,他再強也是個人,我不願他因面對而難過。我幾乎是用爬的,跌跌撞撞沖進深草中,草高,淹沒我的身影,然而,那凌亂的聲音卻暴露了我。
我听到,穆天恆在追。我更怕了,雖然不知這怕是為何,可我手腳並用,爬的更快。穆天恆追的更急,我幾乎哭出來。
然而,我快不過他,在我能夠听到他的呼吸時,我一頭扎進草根中,掩埋了自己,仿佛這樣他便無需面對尷尬,不用難過。
還有比我更懦弱的人麼?
我想沒有。我止不住的哆嗦,可奇怪的是,我再听不到什麼,天地仿佛靜止了,穆天恆並沒出現過,他沒有追我,我也無需躲他。
是真的嗎?
許久,我憋不住抬頭,然而,穆天恆的臉就在眼前,他蹲在草叢中,安靜的看我,他鬢邊發絲仍濕,水珠如淚,滴滴下落,他的臉,如遠古神祗般俊美無匹,長睫濕漉漉,這讓他看起來沒那麼冷硬,卻是多了親近。
「秦王……」我啞聲喚他。
他點頭,像是剛從一個夢中驚醒,幾乎察覺不到的,輕蹙一下眉,挽我站起來。他不說話,轉頭便走。
我想,他都知道了。
力不從心便是這種感覺吧,我小跑跟上,可我再也看不清穆天恆的臉,他衣襟半開,我只看得到他肩上那夜我留下的牙印。
「秦王……秦王……」可我依然想要再試試。
「做什麼?」陡然停頓轉身的穆天恆,我避之不及,撞到他胸口,紅了鼻子,酸疼涌上眼眶。他看著我,緊抿雙唇不說話,雙眼睜大,鼻翼翕動。他……是在賭氣麼?
我驚愕。
「你叫我做什麼?」穆天恆又問,聲音帶著怒氣。就連唇,也不自覺的微微嘟起。
他果然是在賭氣!
我急急搖頭擺手,「我不說,誰都不說,我會忘,忘的干干淨淨。」
「你愛說不說」,穆天恆別過臉去,卻又冷哼,「你說,我殺你。」好霸道啊!
「你殺我我也不說」,我歪著頭瞧他,此時,他不再是秦王,他只是一個倔強的孩子,他弧線優美的耳垂在草原陽光之下,變的幾乎透明,唇線尤其好看,氣呼呼泛出迷離之光。
「哼……」穆天恆從胸腔里發出一聲。他瞪我,瞪了又瞪,嘴角忽然極不自在的一抽,笑了出來,「你這孩子,讓人難過也讓人歡喜!」
他模模我的頭,我只當那話是稱贊了,欣然領受。我替他將衣襟整理好,最終撫了撫他的肩頭,「還痛嗎?」
穆天恆搖頭,笑容明媚的仿似我曾經在天汐臉上見到過的,「遲兒,你就是那戲文里的小妖精……」
他的話未完,被我打斷,「怎麼是小妖精,那是壞東西。」
穆天恆聞言,哈哈大笑,他並不解釋反駁,只說,「遲兒,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那樣的事我怎麼能忍受得了,可我就是忍受了,那時,看到你躲在一旁,我便能忍受了,我不想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激怒他們,我弄破迷藥瓷瓶,當你殺盡了他們,我只擔心你會害怕的哭,之後,我再沒想起過那件事,可是這傷……原來,有些事不是不在意便真的不存在……」穆天恆說著話,彎臂,我知道他想觸模傷處,可那傷在他踫不到的地方,我心顫,拉他胳膊,「我幫你。」
我著急的樣子,令穆天恆好笑,「無妨,過幾日就好。」
我很不贊同,「都流膿了,我看得見,要敷藥。」
「我哪有那麼嬌氣,我說過幾日好,就過幾日好」,穆天恆撥開我的手,故作懊惱的橫眉,死 的模樣居然有幾分可愛。
我才不怕,可我讓著他,一個勁點頭哈腰,「秦王說什麼,就是什麼?可現在,我們是不是該回營了」,我擺出恭請的姿勢,讓他先行,他絲毫不客氣,賞我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跨步如流星趕月。
我忍不住笑,晨曦之中,穆天恆俊美修長的身影,光艷如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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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軍營,穆天恆自去處理軍務,我趕回蘭玉的帳子,他已經起來,正指點著士兵將朝飯放到桌子上。
他見我進來,朝我招手,「一定是不習慣夜間風大太吵,我已叫人熬了些安眠的湯藥,晚上你喝一碗」,軍營不比家中,朝飯極其簡單,干菜加米粥,量足夠大。
蘭玉拉我坐下,先替我盛了一碗,「若我估的不錯,這幾日便有一場大戰,你無事便在我帳中,莫要四處閑走,我照顧不了你」,軍情如火,就連這片刻的閑暇也沒有,蘭玉說這話時,眸子仍然盯著一旁的手書上。
我不會任性的說會照顧自己,我只點頭,我不要成為他的負累。
得到我的承諾,蘭玉再無話,匆匆吃過飯,一旁忙碌去了。
我無事,想起穆天恆的傷,便讓一個小兵帶我去找醫官。
醫官在傷員帳中忙碌,那里是我想象所不及的一個場所,甫一走進,單只傷患身上的**之味已經將我逼的差點退步。斷腿、失臂、殘缺的身軀四處可見,血腥混著惡臭,掩埋藥香,殘吟、痛哭低低盤旋,我看到的只有哀苦。
這便是戰爭的後果。
小兵指點我醫官所在,我小心避過傷患走過去,「大夫,您能給我些傷藥嗎?」我不習慣這種場面,笨拙的開口。
那大夫或許听了太多這樣的要求,並不十分在意,他正為一名士兵縫合腿上傷口,聞言,不耐煩道,「吵什麼吵,一點小傷就吵!」
「我……」我剛想解釋,帶領我來的小兵呵斥醫官,「大膽,竟敢對小姐無理,此乃秦王貴客。」
那醫官一听此話,愕然抬頭看向我,他眼中竟是驚恐,被貴客二字嚇到,手中動作也停下了,一根銀針正穿過傷兵皮膚,害那傷兵痛的連聲叫,卻不敢大聲。我連忙擺手讓那小兵退開,「大夫,您先忙,我可以等。」
「小姐,小姐,我……」那醫官結結巴巴,手足無措。秦王在軍中的威嚴,可見一斑。
「大夫,我這藥確實可以緩緩,但若你耽誤了傷患,秦王可是真的會怪罪的」,我指指那傷兵,他額上冷汗連珠。
經我提醒,醫官醒悟,慌忙縫合了傷口,起身向我拜下,雙手不斷在衣襟上擦拭,「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不如讓下官替小姐把把脈,再開方子。」
「不是我,是……」,我實在不習慣被人如此對待,不覺得尊貴,反而拘謹,「總之,你給我一些外傷的傷藥就好,就是指甲劃傷皮膚的那種傷。」
我詳細解釋,沒發現四周眾人的臉色。
「指甲劃傷皮膚?那要看傷的如何,若感染流膿了,必定要用重藥,口服外敷一同進行,傷口愈合之後,再用玉膚凝脂的軟膏,方能恢復如初,小姐是哪里傷了麼?這個男女有別,下官可不方便為小姐察看,還是讓秦王親自動手更好」,那醫官微笑,仿似懂了什麼秘密。
這是什麼話,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秦王自知傷在何處,何須察看?」
「呃……」醫官一時錯愕,旋即恍悟的笑,「原來如此,那便要勞煩小姐了,王力,你過來,將我藥箱里的外傷藥給小姐一些,你跟小姐去秦王處,在帳外候著,小姐有什麼吩咐立即照辦。」
那醫官吩咐的爽快,我連連道謝,帶著那叫王力的小兵往穆天恆的帳子跑去。
穆天恆正與幾位軍中將官商議事務,我撩開帳子看了一眼,期期艾艾等在外面,沒多久,將官們陸續離開,穆天恆叫我進去。
「遲兒,你找我何事?」穆天恆行軍從不帶女子,這時,他身邊一個小兵正擦拭他的鎧甲,我看一眼,不說話。
穆天恆何等聰明,他立即吩咐小兵離去,待到只剩我和他時,微微笑著解開外衫,「就知道你沒那麼听話,來吧!」他說的無奈,連連搖頭,嘴角卻止不住的翹起,小虎牙只露出一點尖,我有點不好意思,但仍然上前,替他抹起藥膏來。
他的傷多,卻不重,有些已經愈合,只是幾道太深,血已化膿,我按照王力的囑托,先用清水擦淨,去除膿水,再涂抹藥膏,最後纏繞白紗。
穆天恆的皮膚,初看如玉沁涼,觸上去卻是火熱,溫度持久不息,替他抹藥時,我發覺了一件好玩的事,似乎是因為太過敏感,但凡我的手指新觸上一處,那處肌膚便不自在一縮,仿若受到驚嚇的小獸,我忍不住好笑,但見他面染紅暈,終究沒有出聲。
「遲兒,這里雖是我軍軍營,但你也莫要亂走,若真要散步,便找兩個小兵跟著」,穆天恆穿好衣衫,囑咐我。他這話說的與蘭玉相同,我明白其中分寸,點頭道,「我才不喜歡四處亂轉,可你得許我去輜重營,我要替師兄燒飯。」
「怎麼?阿玉他吃不慣軍中飯食麼?」穆天恆整理完衣衫,開始翻閱文書,他模樣專注,笑容卻溫柔。
「師兄可沒說,只是他的口味我熟悉,再說這里夜間太冷,他的腿恐怕受不了,得多吃熱性食物」,我趴在軍案邊嘀咕,瞧見穆天恆的硯台空空的,便順手替他磨墨。
穆天恆想了一下,笑,「許你也行,只是飯量需加倍。」
「為何?多了師兄吃不完,豈不是浪費?」我探頭去看穆天恆寫字,他的字體俊秀飄逸,且端正好認,看的出他並不追求華美,但求傳達清楚意願。
穆天恆抬睫瞧我,眸光中閃爍著幾分神秘,他用手指點點我的額心,我恍然大悟,「喔,是你想嘗本姑娘的手藝?」我可得意了,禁不住臭美,「怎麼,你也听說過本廚神的大名麼?」
穆天恆受不了的直搖頭,抿著唇繼續書寫,他忽然安靜下來,倒讓我心中更加癢癢,纏著非要听他稱贊幾句才肯罷休,我撓撓他的手背,吹吹他的鬢發,直到將他擾的無心軍事,止不住的輕嘆,「你這孩子,怎地這般調皮,我雖許了你去輜重營,可他們每日需準備這麼多兵士的飯食,此為軍務,軍務決不可耽誤,你若不抓緊時間,怕是連一粒米也無法煮好,你莫非要我下令,等你為師兄做好了飯菜,才讓眾將士用飯?」
「不……不……我絕無此意……」我擺手跳開,「我不是……不是……」
「不是?不是還不趕快走?」穆天恆猛地一拍桌,那聲音仿若驚堂木,我嚇一跳,想也沒想,轉身跑了出去。
剛跑出軍帳,卻听到穆天恆的哈哈大笑,我愣了片刻,頓悟之後氣的跳腳。遠處,輜重營中已然升起炊煙,其他兵士,有的操練,有的加強工事,沒一個人悠閑,我心中的氣惱在這幅畫卷中慢慢消散,是我打擾了穆天恆,以他秦王之尊,沒有直斥,已經是寬厚,我在軍中原本是個無用的人,不如做些有用的事。
想明白後,我輕松的往輜重營去,心中決定,一定要做出令蘭玉和穆天恆都滿意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