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星高掛,草原風停,草原的日與夜總是那麼分明,一剎那,陰霾退去,光明來到。
穆天恆整夜無眠,調動整個軍營,卻是一無所獲,只找到五具我方士兵的尸體。
「五個……只有五個人,他們就燒了我的軍帳,劫走軍師,我六十萬大軍,居然攔不住五個人?」穆天恆坐在蘭玉帳中,把玩一只狼毫之筆,他在笑,小虎牙只露出一點尖,可他唇角冷硬的線條卻又那麼駭人,帳中各級將領齊聚,卻靜的仿若無人。
我抱腿坐在火堆邊,我听不到他們在說什麼,我只擔心蘭玉。為什麼,為什麼我總是弄丟他?老天捉弄人,總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讓我嘗到失去的痛,一次,兩次……每一次,我都無能為力。我不知道是誰,我也不知道蘭玉去了哪里,上一次,我尚能回頭去追,這一次,莽莽大草原,我到哪里能夠找到他?
冷,好冷。我把自己縮了又縮,只是靠近火堆。
「是,末將領命」,不知過了多久,齊齊聲響,將官們陸續退出軍帳,穆天恆走到我身邊,輕聲喚我,「遲兒。」
我抬起頭來,看到穆天恆的面容如斯憔悴,眼眸卻亮的驚人,他清清淺淺的對我笑著,滿面都是溫柔,他的樣子,仿佛是在對我說,什麼都不必擔心,一切有他。
我朝他伸手,他抱住我,輕輕地撫模我的發絲,「遲兒,你一夜沒睡,休息一下好嗎?」我點點頭,靠上他的胸口,縮到他的懷中,他要抱我起來,我不讓,「冷。」
冷,是啊,我覺得好冷。
我瑟瑟發抖,將自己縮的更小,穆天恆嘆息一聲,他盤腿坐到火堆邊,什麼都沒說,只是抱著我。
「秦王,如果能找回師兄,你能許他離開軍隊嗎?」我輕聲的請求,是我自私了,可我不要蘭玉再置身險境,三千紅塵,美麗醉人,繁囂也傷人,蘭玉喚我囡囡,他盼我一生平安喜樂,我何嘗又不是盼他安好如初呢?
「遲兒,我從不勉強人,我留阿玉,他何嘗又不想一展抱負,我會盡力護他周全,可這天地險阻,你以為不在戰場,就一定能長命百歲,身為戰士就一定血濺沙場?我不願戰的,可我是秦王,我的太子哥哥體弱,我的父皇年老,我的弟弟阿汐和你一樣還是個孩子,這次的事,你怪我就好,我知你若要求,阿玉必定答應,可我不願看到他郁郁終生,江山如畫,天地華美,男兒須該遨游世間」,穆天恆耳語般在我頰邊低述,我明白,我明白的,可終究難免奢望,心上住著一個人,原來竟是如此絞痛的一件事,我不願蘭玉沉郁,可我怕他被傷,但我懂得穆天恆的話是真的,縱然蘭玉溫潤靜好如往昔,可他眸子里奪目的光華,是我在山中七年不曾見過的。
蘭玉,他的熱血與穆天恆,與外面無數的士兵將領,沒有不同。
「秦王,我該怎麼辦?」我微微仰臉,看到穆天恆線條優美的下巴,他低頭,對我微笑,「傻孩子,你怕他受傷,你要守護他,就要強大,強大到足夠替他擋風遮雨,替他分憂解難,替他謀劃計算,你守護了他,便不會再害怕。」
穆天恆的話,兒時我也曾听爹爹講過,卻有些不同,不是該當男兒守護女子麼?我奇怪的歪頭,「女子也能做到?」
「別的女孩兒不行,你可以」,穆天恆撥旺了火盆,給我一個肯定的笑,他眼眸映火,瀲灩攝魂,我一瞬間有些恍惚。
「為何?」為何別人不行的,我便可以?
「因為你是個小妖精啊」,穆天恆點點我的額心,笑的無比狡黠。
我撇撇嘴,不說話,都說了妖精是壞東西,他偏說我是,我是妖精,是壞東西,那就不用理他。
穆天恆笑著搖頭,只是一夜,他憔悴了,面染塵霜,唇角開裂,可他的眼楮依然那麼明亮,里面仿佛裝盛著一個太陽。
我們都累了,我靠著穆天恆,他靠著軍帳,溫暖的火光催眠了我們,我喜歡這樣的溫暖,不管外面冰天雪地、刀光劍影,我的心,在溫暖中變的柔軟。
忽然,穆天恆渾身一震,他沉吟道,「遲兒,你真的認為,五個人能逃得出六十萬大軍的六十雙眼楮?」
「你的意思是……?」穆天恆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發問。
「六十萬大軍,不是六個人,不是六千人,也不是六萬,是六十萬,你醒來時,火並不大,說明他們點火不久,兵將立即救火,他們有多少時間能夠逃的出去,今夜確實有人醉酒,可巡視執警的連水也不曾喝,便肯定不會中了迷藥,我們……我們是不是把他們想的太過神奇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根本沒逃……」穆天恆的懷疑,只有一種可能,他們沒逃,那麼——
「他們還在這里!」
「他們還在軍中!」
我和穆天恆,都是一驚,火燒主將軍帳,擄劫軍師,這先聲奪人的招數亂了我們的眼,我們當是天神降臨,我們以為失誤挫敗,卻原來,對手膽大包天,比那狐狸更狡猾。
「我去叫人」,我立刻就要沖出軍帳,替穆天恆傳令,蘭玉還在軍中,我要救他。
可穆天恆卻一把抱住了我,「遲兒」,他干裂的唇一遍遍觸踫我的發絲,「冷靜,此時你我必須冷靜,不可打草驚蛇,我們表現出中計,阿玉才更安全。」
「可……師兄他……他……」我冷靜不了,蘭玉在離我如此近的地方,我無法靜下一刻。
「遲兒,你听我說」,穆天恆將我按到懷中,下巴摩擦我的頭頂,「你信我的,對麼?你听我的話,日落前,我定把阿玉還給你,好麼?可你必須乖乖听話,他們是誰,他們在哪個角落,他們是不是此時也在看著我們?你若驚慌,他們必定知道敗露,那阿玉他……」
「不,不,我听話,我听你的話」,我仰臉,只是點頭,「你說什麼,我都听。」
「好,好孩子」,穆天恆緩慢松開,確定我不會沖出去後,拉我坐到軍案前,「我傳飯,吃過後,你隨我去傷兵營,莫要慌張,也無需假裝,你要忘記方才的猜測,你只是一個擔心師兄的小師妹,好麼?」
「嗯,嗯……」我點頭如搗蒜,卻忍不住好奇,「為何去傷兵營。」
「其他士兵有各級將領管束,每日查點操練,不易藏匿,唯有傷兵的營帳,因傷患而雜亂,有些甚至面目不清,不是相熟的人,恐難辨的清楚。」
「那你又如何知道誰是敵誰是友?」
「傻孩子,因為我是秦王」,穆天恆捏我鼻子,我吃痛,正要反駁是秦王難道便有火眼金楮,驀地悟出他話中含義,他是秦王,他親臨傷兵營帳,敵人會慌麼?若慌,必定露出馬腳,若真個老練成精,蘭玉也不會忍氣吞聲。
「好了,懂了就乖乖吃飯」,穆天恆命人送上飯菜,我默默執筷,吃的安靜。
吃罷朝飯,穆天恆取了寶劍掛到腰間,與我一同出了帳子,他竟不知會任何人,只要我和他一起冒險。
我擔憂急了,可見到他昂然闊步,豐神俊朗,又莫名的安心。離傷兵營越近,他索性牽起我的手,引得周圍士兵全都看向我們,我心中是不願的,可又奇怪的沒有掙開,我不知他這是否又是某種障眼法,只得小心翼翼的,只怕泄露了任何慌張,便害了蘭玉。
傷兵營,是我第二次來,那醫官還記得我,一見到便殷勤的迎上來,待瞧見穆天恆握著我的手,便如撿到金子般樂開了,「秦王,小姐,可是有哪里不適,命人通傳一聲就好,怎地親自過來?」穆天恆有令,醫官和傷兵見其無需跪拜,因此那醫官只是拱手彎身。
穆天恆推我到醫官跟前,「這孩子昨夜受了驚,你替她把把脈,開一副定驚藥,我四處看看」,穆天恆說著便動,往營帳中間走去。
我趕緊抓住他的手,「我和你一起」,我知道他要做什麼,我也知道危險,可我不要只是看著。
「遲兒?」穆天恆看我,目光示意我放手,他無法明言,可我只當不懂,跳過去抱住他整條手臂,再次堅定,「我和你一起。」
「遲兒,你……」
穆天恆嘆息一聲,他的話未完,那醫官說話了,「秦王放心,下官看小姐氣色並無大礙,小姐既然不願離開秦王片刻,下官可以等等」,那醫官唇角帶笑,笑中曖昧,穆天恆微微蹙眉,抿唇笑了一下,我也立即懂了醫官的話意,猶豫片刻,卻仍然不肯松開穆天恆。
穆天恆不再遲疑,牽我走入營中。
「秦王,是秦王……」傷兵們幾乎是立刻發現了他,低低的呼聲傳遍整個營帳,他們無需跪拜,卻都顯露出了敬慕,個個坐直了身體,看向我們。
穆天恆微笑著附身詢問離他最近的士兵傷勢如何,又讓他無需擔憂,說醫官必定會治好他,並承諾他日得勝還朝,論功行賞。
那傷兵難掩心中激動,連連點頭,弄的頭上剛纏好的白紗散開遮住了眉眼,好不狼狽,穆天恆耐心地替他綁好,囑咐他好好休息後,走向第二個傷兵。
我一路跟隨,仔細地觀察每個傷兵的表情,我渴盼能瞧出一點眉目,可我畢竟年紀太輕,一次、兩次、三次看不出,我心中著急,臉上蒼白,手心不斷冒出冷汗,我多想大喊,「師兄在哪里?把師兄還給我。」
好幾次,我奔出去,穆天恆將我拉住,我在他懷里掙扎,我多希望他能告訴我,他知道師兄在哪里,可他搖頭,他愛憐的安撫我。四周的傷兵起哄,有那膽大的,嚷著問是否得勝還朝之日,他們便有了小王妃,更有的起誓,就是為了小王妃,也要早日打退外族蠻夷。
這些話,原本屬于逾越,但穆天恆卻不介意,他將我抱的更緊,抿著嘴微笑,低喃道,「那全要看小王妃的意思了。」
他聲音雖小,卻如大石落鏡湖,傷兵營頓時沸騰,有那受傷不重的,已經擁了過來。
穆天恆將我護在懷里,連連後退,醫官護兵立刻上前,護住我們退出傷兵營。
我不要走,我急的搖晃穆天恆的手臂,他卻給我一個安心的笑,他帶著我退出,卻立即吩咐左右護兵,「守住傷兵營四個方位,東南用重兵,立刻護送小姐回營。」
這是何意?
我稍一愣神,瞬即反應過來,穆天恆,他找到了那些人,他找到了師兄。
「秦王,我不走,不走,你找到了師兄,對不對?」我緊抓穆天恆的手臂,這種時候,我怎麼能走。
「遲兒」,穆天恆拉我到胸前,手掌摩擦我的臉頰,「不要讓我替你擔心,好麼?你不是答應過信我的麼?我一定將阿玉還給你。」
我仍然不願,咬緊嘴唇搖頭。
穆天恆定定的看著我,許久低下頭吻上我的額心,「好,你跟著我,一步不能離開。」
「嗯」,我連連點頭,用力抱了穆天恆一下,他似沒料到我如此歡喜,愣了許久才懂的反應,用力捏我鼻尖,「你這孩子,可真的要听話,若然救回阿玉,卻把你弄丟了,我必定殺了阿玉,懂麼?」
「你說什麼?」
「傻孩子,逗你呢,待會兒見到阿玉,可別再愁眉苦臉,不然他以為我欺負你」,這話,穆天恆更似解釋給自己听,他說完便拔劍,另一只手卻不松開我。
士兵們已經按照穆天恆的吩咐布置好,傷兵營中還在吵嚷著「小王妃」之事,如此倒是必定能夠分散那些外族的注意力。
所有人立定待命,穆天恆徑直走到營帳東南角,揮劍斬出,一道巨大的裂縫嘩地拉開,兩邊士兵立即沖入,營內傷兵先是一愣,看到穆天恆後整齊舉起隨便刀劍,隨時準備應戰。
傷兵營的東南角,一堆殘紗敗絮之中,躺著一個玉樣的人兒,他手腳被綁,口中塞布,他說不出話也動不了,發絲亂的不成樣子,臉上都是血污,他的眼眶水盈盈,無數的淚花在里面轉動,他一定受了太多苦。
我在見到他的一瞬,用力掙開穆天恆,飛跑過去,「師兄!」
我看不到有多少危險,我只知道蘭玉在受苦,可是好奇怪,他為何在掙扎,他急得掉出了眼淚,我听到穆天恆在撕心裂肺的叫我,我還听到更多人叫王妃。
我聞到了危險的氣味,幾乎是本能,我翻身滾地,果然,身後有人劈下一劍,我躲過了,那人立即被亂劍分尸,我正慶幸,蘭玉卻忽然從敗絮堆中彈起來,我疑惑的歪頭,他怎麼能夠。卻忽然,從他身後鑽出一個人來,揮劍刺我,我坐在地上,連連後退,蘭玉被踢到一旁,那劍步步逼近,我嚇的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士兵們個個都往前來救,可誰也沒有穆天恆快,他是秦王,武功卓絕,他的速度更是快的驚人,他劍花一挽,終于格開了那一劍。畢竟是人多勢眾,剩余幾個蠻夷,頃刻斃命。
我們所有人,終于誰都沒有受傷。
「遲兒,怎麼樣?有沒有傷到哪?」穆天恆沖過來抱住我,我解開蘭玉的束縛,抱住他,「師兄,師兄……」我喜極,卻沒泣,我抱著蘭玉的脖子,只知道傻笑。
穆天恆慢慢放開我,他下令抬走尸體,整肅亂兵,然後讓醫官來替蘭玉察看傷勢,不管他們做什麼,我一刻不願意放開蘭玉。
蘭玉面容憔悴,睫毛上仍掛著淚花,他輕撫我的發絲,安撫,「囡囡,不怕,不怕,我好好的,好好的。」
「師兄……師兄……」我有滿月復的話想對他說。他被擄走的這段時間,對我來說,如同過了一生,可此時我卻說不出一個字,我只是不停喚他。只有喚著他,我的心才會變滿,不再是空的。
軍帳破開之處,北風呼呼,傷兵們極守秩序,經醫官診斷蘭玉只是些皮外傷,我仍然不放心,天真的問醫官,「大夫,你看我師兄這麼瘦,是不是要多開幾服藥,讓他好好養養身子。」
醫官哈哈大笑,「小王妃,軍師他身體很好,難道你非要他長成個大胖子才滿意?」
「大胖子?」我歪頭,腦中閃過蘭玉大月復便便的模樣,唔,一點不可愛,太過難看。我急忙搖頭擺手,沖蘭玉吐舌頭。
蘭玉攬著我站起來,「傻囡囡,我看大夫該給你開藥。」
「為何?」我隨蘭玉走出營帳。
「這麼愛胡思亂想,讓你靜靜才好」,蘭玉滿身狼狽,卻依然音如玉罄,面如嬌蘭,他微微的笑著,頰上雲朵般聚起不自然的紅暈。
「阿玉,若你的傷無大礙,即刻與我回營,詳細講講當時情形」,穆天恆從後面趕上,他還劍入鞘,劍上有血也不擦,他的劍傳說乃是開國大帝傳下,沒有華麗,唯有殺氣,百年不息,愈演愈烈的殺氣,握劍的穆天恆,是戰神,我絲毫不懷疑,他必會贏得這場戰爭。
蘭玉點點頭,隨穆天恆而去,我並沒阻止,不是不擔憂,而是知道阻止也無用,此乃軍情,我一個小小女子,怎麼可以耽誤軍情,與其瞎操心,不如做些實用事。
我去尋葉知秋,我要將蘭玉最愛的飯菜全都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