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恆安然睡去,我才離開那房子。一旦到了外面,我立即認出,那是先皇後靜慧皇後的未央宮。未央之意未盡,這座宮殿,有著那在最為美麗的時候逝去的皇後多少未盡的愛戀啊!然而,她可知道,思念不歇,他的丈夫卻已經醉臥在另一個女人的榻上,就連這座宮殿,也早已無人值守。而他的孩兒們,沒有了母親,難過的時候,只能流連她曾經的居處,得不到些微哄慰。
我掩好宮門,快步往景泰宮去。
宮中侍衛的值守時間,我太過清楚,道路更是無比熟悉,我將僧衣緊緊纏裹在腰間,鑽林攀石,躲開了任何的麻煩,很快便到達。
景泰宮,果然如天恆所說,沒有一個侍衛和宮婢,推開宮門的一瞬,撲面而來的陰風寒顫了我的心。
我撒開腿跑進內殿,在一片空蕩之中,很輕易的就找到了穆天昀。
我的哥哥,伏在床榻之上,薄被只蓋到腰際,長發猶如倦鳥的翅斜斜垂落,床頭,一盞湯藥還剩了半碗,從殿頂垂下的輕紗無力搖擺著,幾乎在看到他的一瞬,我听到了自己的哽咽。
「哥哥……」,我小心翼翼的靠近,幾次伸出手,卻不敢踫他。
雖然不曾看到他的臉,但那身形的瘦削已是形銷骨立,是什麼病呢,竟能將他折磨至此,我握起他垂在床沿的手,模到的都是骨節……
這里,為何不見一個人,鳳哥哥呢……他在哪里?
我慌得四處張望,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我怕自己會哭出來。
然而,我還是吵醒了他!
「唔……」他艱難的睜開雙眼,緩慢眨動,仿佛費了很大的勁才能看清這個世界,然後他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臉上,有些迷惘有些疲憊。
我靜靜的看著他。
忽然,他陡然睜大眼楮,一把將我拉到了眼前,「你……你……」連連的咳嗽讓他話不成句。
「哥哥,哥哥……是我啊,是我啊……」我急得抱他坐起來,一遍遍的撫胸替他順氣。天啊,他瘦的……
「不是叫你……叫你不要回來……」穆天昀緊緊拽住我的手腕,用力到讓我疼痛,「……叫你不要回來……不要回來……」
「哥哥,你生病了啊,我怎能不回來……」我左右找不到任何茶水,索性端了那剩下的半盞湯藥來喂穆天昀。
「你走……你走……」然而,穆天昀掃落湯藥,將我推開,因為太過用力,以至于他自己也跌到了床榻之下。
我撲過去,很輕易就將他抱了起來,「哥哥,我已經回來了,你要生氣,也要養好了身子再生氣,還記得在南疆的時候嗎?你那麼千里迢迢都來照顧我,不管你如今擔心的是什麼我也是不會走的了」,我說著沒用的話,對他的痛苦一點忙也幫不上。
「……你這……丫頭……」,似乎也記起了當初,穆天昀愣了許久,然後無奈的搖了搖頭,靠在我肩頭,微微喘息,「知道……知道你是最不……最不听話的……」
「哥哥,鳳哥哥呢?你生的是什麼病?不管你生的是什麼病,我師兄遍讀群書,一定有辦法,還有我師父……」
「沒有用的……」穆天昀自己坐了起來,抬起手指撫模我的臉頰,「傻丫頭,怎麼做了小和尚,難道真的打算跟那蘇靜庵出家麼?若他膽敢拐跑了你,我砍他腦袋……」他牽動唇角來笑,眼中卻是淚光閃閃。
「哥哥,我才不會出家,佛祖不會要我的,靜庵他待我極好,他已答應我,以後會專心禮佛」,我擔心穆天昀累,將枕頭堆到他腰後,讓他靠的舒服些。
「他啊……成不了佛的……虧你也信他的話……」穆天昀的體力果然很快便不濟了,靠了上去。
「靜庵靈慧單純,縱然成不了佛,也不該再在這塵世,弄髒了他,就連佛祖也會嘆息的」,我自顧自的笑笑,「哥哥,你還沒告訴你生的是什麼病呢!」
「不是病,只是我偷天換日太久,償還的時候到了!」穆天昀說著閉上了眼,卻忽然一笑,「其實,我是盼著你回來的……你果然回來了……」
我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歪著腦袋疑惑,心中卻隱約想到了什麼。
無生,一定是無生。阿琪說過,無生,便是死。用生命來換一夕安睡。
穆天昀,他服了太多年,果然是無藥可救的,然而,無生竟會傳染的麼?弄的這景泰宮中如此淒涼。
似乎知道我的疑惑,穆天昀搖頭道,「那是我尋的借口,遣走所有人,我誰都不需要。」
「那麼鳳哥哥呢?」鳳哥哥他也不需要麼?所以這景泰宮才是蕭索至此?
「音鳳他還有要事要辦,哪能時時待在這里?」
「那麼,往後,我來照顧你,我自小在山中長大,什麼都會做,砍柴燒飯、洗衣打掃、縫補衣服也是會的……師兄的雙腿不能動的那幾年,都是我照顧他的衣食起居,師父也夸我呢……」,我說著便動,挽起僧衣的袖子便開始打掃起來,我不停的動,不停的說,我只是不願听到他說一個「不」字!
我不停的忙碌,好幾次穆天昀開口要說什麼,我立即提高聲音,又是一陣喋喋不休,我不會走,不會走……我回來只是為了他……所以誰也趕不走我……就是他也不行。
景泰宮中原本空曠,只是終究是一座宮殿,我掃塵、擦桌……一直忙了兩個時辰,才總算清理干淨了。
我倚在柱旁喘息抹汗,想著穆天昀一定已經睡著了。可等我再回內殿,他卻依然倚在床頭,定定的看著我,一見到我就輕輕微笑。
我氣的撅嘴,見四下也無桌凳,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就是不走。」
「誰讓你走了」,穆天昀吃吃的笑出聲來,「宮婢們每月還領月錢,你倒好了,連月錢也替我省了,不過就是會吃的多些……」
哼,我知道他是在諷刺我,可心里卻極是樂意,他這般說話,便是應允了。
我與他自小離散,沒想到直至今日,才能長聚一處。這般想著,我翻出方才被天恆揭下的人皮面具,舒展開來,戴上了臉頰,頓時,另一張容顏就到了穆天昀的跟前。他先是怔了怔,許久之後才笑開,「音鳳原來早有此招,我不要你回來,便是怕你被人認出,看來是我多慮了」,穆天昀長吁一口氣,似乎此時才真正放下心來。我的哥哥,打心底里真正的相信著國師慕曉音鳳吧!他一定不會相信,就在幾個時辰前,我才被天恆認了出來。
「哥哥,你想吃什麼呢?我去給你做來」,這皇宮之中,每座宮殿都有自己單獨的小廚房,我住在伏錦宮之時,也常常親自下廚,按照在山里向獵戶們學來的法子弄出些吃的,天汐和宮婢侍衛們都是極愛吃的。
「無妨的,那小櫃中還有些糕點,你拿來我吃了就行了」,穆天昀懨懨的靠在床頭,往旁邊一指。
我這才瞧見那在燭光之外的食櫃,打開了,里面果然擺了許多的食盒,一盒盒打開,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糕點。想來該是鳳哥哥準備的吧。
我隨意取了一盒給穆天昀,自己也挑出一塊來吃,那糕點式樣精巧,入口即化,不知是什麼作成,然而留在唇間舌端的是淡淡的腥咸之味,頗為難吃。
我忍不住咋舌。
穆天昀瞧見了,笑道,「音鳳說,這是外域傳來的做法,你吃不慣,便挑別盒來吃吧……」他倒是吃的愉悅,嘖嘖贊嘆,「這糕點里用了海之東一個叫扶桑的國度的櫻花,我倒是喜歡它的清香甜美……」
什麼?
清香甜美?
我不禁皺眉,又嘗了一口,還是那麼難吃。
我狐疑的看了看穆天昀,他胃口似乎很好,不一會兒就吃完了整盒。
難道我與他的舌頭竟是那麼不同,同樣的東西,就嘗出了截然不同的味道。
不,不會。
這糕點是鳳哥哥所做,那麼,就只有他能給我答案。
穆天昀吃飽之後便犯困,我服侍他睡下之後,悄然來到景泰宮的宮門口。如今景泰宮中唯有蕭瑟,宮門前落葉四處,隨著夜風起伏,飄零四散。我懷抱食盒,倚靠在石柱之下,靜靜的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
慢慢的,月兒西斜,群星隱沒,啟明星躍出長空,我不斷的打著瞌睡,又不斷的驚醒,
可是鳳哥哥仍然沒有來。
按照宮中規矩,縱然如今景泰宮中是如此光景,天明之時仍然會有侍衛到宮前巡視,我怕被人看到,雖然心有不甘,仍然先進到宮中躲避,也許鳳哥哥果然繁忙,他可以自由出入景泰宮,說不定朝飯之後才會來的。
我雖是這樣對自己說,但想著穆天昀剛睡下不久,不會醒來太早,便只在宮門之後的角落里蜷縮了,等待侍衛巡視離去。
果然,不多久,一隊侍衛整齊的腳步聲近了,可那聲音也只在宮門之外徘徊,似乎正在查看各個細處,不知穆天昀究竟用的什麼法子,竟然讓這景泰宮成了生人勿近之地。
侍衛們例行公事的巡查了一番之後,很快便離去了。
我等到完全听不到任何聲音,才重又爬了出來。可剛站穩,卻听到一陣極細的窸窣之聲從宮外矮樹叢中傳來。
是什麼?
我狐疑的靠近,隱身在一塊大石之後,只探出半個光頭和一雙眼楮去瞧,只見矮樹叢被緩慢的分開,似乎正有人一步步的走來。
晨曦初現,朦朦朧朧中,我看不清那人面目,但只聞窸窣聲中另一種極為細小卻清晰的聲音,我已知他是誰——那是小葉紫檀佛珠相撞的聲音啊!
「靜庵……」我走出大石後,朝那矮樹叢輕喊。
果然,那人聞聲一頓,然後飛快的跑了出來,「姐姐」,蘇靜庵見我就喊,僧衣和臉頰之上都沾染上了不少的枯葉草泥。
「姐姐,就快天亮了,我們走吧」,他捏著佛珠,滿臉都是如釋重負的喜色,看來他一定為我擔心了許久。
「靜庵,我要留下來」,我就著僧衣的袖子,替蘇靜庵擦淨臉頰。
蘇靜庵聞言驚愕,有些厭惡的盯了景泰宮的宮門一眼,「姐姐,那麼我也留下。」
「不行,你答應了衍空大師,也對佛祖發過誓,怎可毀誓?」
「姐姐,我是對佛祖發過誓,可我的誓言並不曾言明今日就要離去,在我心中,只有姐姐平安了,才是履行誓言之時」,蘇靜庵說的平靜,卻每一個字都帶著堅定。這個少年,一旦犯了倔勁,總是將眼楮睜的溜圓。以往,看見他這個樣子,再看一眼那他同樣溜圓而光光的腦袋,我總是忍不住好笑,然而,此時,我的心中卻唯有無奈與悵然。
我正思索該怎麼辦,蘇靜庵又道,「你若定然不要我陪你留在這里,我也不會離去,這皇宮夠大,我總能找到躲藏之所,若是被抓到,我也一定不會泄露關于你的半點消息。」
呵,這個小和尚,何時也學會了說這般的賭氣話了。猶記當初,那個對興王說著一切皆是虛妄的蘇靜庵,仿佛與眼前這個,並非同一人。
多年修行毀于一朝,或許,遇見我,果真是蘇靜庵之劫吧。這個世間,太多人慨嘆遺憾錯過,而我,是多麼希望當初在慶州之時,能夠與蘇靜庵錯過啊!
我的思緒,被蘇靜庵的氣哼打斷,他也不管我最終是否答應,兀自便進了景泰宮。我無奈搖頭,跟上他的腳步,「陳王睡下不久,莫要吵醒了他,宮後有小廚房,我正要做些朝飯,你可要同來?」
蘇靜庵從方才起便一直抿著唇生氣,此時听我這樣問,知道不會再趕他走了,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我。也許他並未想到我如此輕易就妥協,滿月復的倔強之詞找不到出口,憋的臉也紅了。
我噗哧一笑,推了他一把,「走吧,讓你嘗嘗我的手藝,別人可是吃不到的……」
蘇靜庵幾乎察覺不到的笑了一下,雙手合掌走在我身邊,「我只吃素齋的!」
「好好好……」我滿口應允,「絕不會沾一點油腥」,雖然我不曾問過穆天昀,但看那食櫃中的糕點盡是素食,想來他如今的身體也是經不起葷腥的吧。
還好在山中之時,每每蘭玉治腿,也是不能沾染葷腥的,當時,為了令他不至覺得單調,我總是變著法子烹煮各種食物,直到自己嘗到也覺得滿意了才端給他,師父常說,日後誰要是娶了我,定當有福。那時我尚年幼,並不明此話真意,只道是夸獎,叉著小腰咯咯咯笑開,卻不知蘭玉頰上紅暈竟是至深的愛戀!
也許,這便叫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在山中多年練得的技藝,如今可以全數奉給穆天昀,也不至一時慌亂,手足無措了。
只是,我的哥哥,他是否還能嘗得出我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