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慕曉音鳳說,時機到了。
我認真記住他的每一個安排,悄然知會蘇靜庵。行李,並沒有什麼可以收拾的,至于那些身外之物,更是一樣也無須帶上。人在萬般好,其余皆虛妄。
因要瞞著竹景,我與蘇靜庵每日便照常煮飯煎藥,而穆天昀,自那日對蘇靜庵動劍之後,每日除了與我幾句閑聊之外,話語越來越少,日復一日只是睡覺,清醒之時也多不會離開內殿,只是翻看一些閑書。就連慕曉音鳳來到,竟也是拿了旁的閑書來看,與他默默相對。這兩個人,渾然天成的旁人無法介入,一個在床頭,一個在桌前,各自沉浸在各自手字的世界中,偶爾閱到新奇處,抬頭尋到對方,見他仍然在此,便輕緩一笑。他們,已不需要話語——一生一世一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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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五日,午後。
按照每日慣例,穆天昀用過午飯便會午睡一兩個時辰。我服侍他睡下後,在內殿的小塌上也躺了下來,多日來一慣如此,預備著他中途醒來要喝水擦汗。
蘇靜庵這個時候通常都會繼續煎煮藥湯,至于竹景,總是忙忙碌碌滿宮的跑。他以為我不知道,他以此為掩飾,必定與天恆互通消息。
隱瞞真意,我也學會了不少宮中伎倆。
大約半個時辰後,我悄然起身,尋了一身輕便的男裝來穿,無聲無息搖醒了穆天昀。
他看了看我,並不多問,點頭下床穿戴整齊。
選擇此時離開,並未同他講過,但以他之精明睿智,只一眼已明白一切。我們不曾交談,合力推開地道石門,鑽進之後,再百般小心的關上。
我扶著穆天昀,開始了黑暗中的模索前進。
慕曉音鳳已將地道中的石門安排妥當,我只管模著石壁前進即可,他會帶著蘇靜庵在出口等著我們。
這便是我們的出離計劃。守衛、路徑、此後一路山高水長,皆已安排妥當。對穆天昀來說,以後的日子再沒了勾心斗角,再沒了權謀算盡,自然再也不需要無生,我信,我的哥哥定能日漸好轉,我也信,此後長相守,接回爹爹娘親一家人唯有天倫相聚之樂。
一想到以後,我只覺力量百倍,扶著穆天昀將步子越邁越大。
然而,他的身子卻是越來越重。
「哥哥……」有幾個瞬間,我幾乎就要扶不動他。
「歇歇吧……」這話尚未說完,穆天昀人已經跌到了地上,身子止不住的後仰,我怕他撞頭,急忙伸出一只手臂枕到他的頸下。
「哥哥,你喝點水」,行李,什麼都不用帶,可對穆天昀的身體來說,清水卻是必要。
喝下幾口,穆天昀似乎好受了些,便輕笑著問我,「丫頭,此次離宮之後,你要帶我去往何處呢?」
我歪頭想想,「哥哥想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
「丫頭,你恐怕不記得我了,你小的時候我也曾經回家抱過你」,穆天昀靠在我的肩上,微微喘息,「你小時候太皮了啊,長的又胖,小手上都是小酒窩,抱了你幾年,我也抱不動了,後來我事務太忙,便不大回去了,哎……你便把我忘了……不過也無妨,你小時候每日都過的開心,哪里會記得一些瑣事……」
「才沒有呢,我記得哥哥,哥哥不是在集市上和我一起吃過包子嗎?」其實,我記得的並不多,但自知曉穆天昀與我之關系後,午夜夢回,總有記憶的碎片顯現。曾經的記憶仿佛有誰強加了一把大鎖,雖然,我遺落了鑰匙,但時光也有自己的執著,它不忍心看這位兄長孤單零落。
天意如此,誰能逆天?
「丫頭,不如出宮之後,我們便回家吧,把爹爹娘親也接回來,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好嗎?」穆天昀的聲音里難掩期待,這也正是我方才所憧憬的,他笑過之後接著道,「當然,若你的師兄非要住到我們家來,也行,爹爹娘親年紀大了,生意早已結束,我又是個沒用的人,就讓你師兄以後養我們一家子吧,你說可好?」
穆天昀的話,編織出了一個迷夢,他仿佛正沉浸在那五光十色美麗無比的幻夢之中,不願離開。
我心中一顫,驀地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立即甩頭,甩掉那奇怪的感覺。我的哥哥,再也經不起些微意外。老天有眼,也不會那麼殘忍。
穆天昀又道,「又或者,我們索性去你師父的山中,听說那里有許多的紅瑪瑙,我還不曾嘗過呢!」
紅瑪瑙?他連這個也知道啊!一想到曾經的他,以何樣的心情默默關注著我的一切,止不住的唯有心酸。他將所有好的東西都留給了我,他唯一的念想只是可以親眼見到我的每一個歡笑。親恩至此,何以為報?
「那可是極好呢,我也好些年沒見師父了,他老人家出去游玩,也不知道回來了沒?小玉你是見過的,就是在那山中被我與師兄撿到的,那山中的泉水里有一種魚兒,極是美味,師父說對身子虛弱之人也是很好,哥哥到了山中可要多吃一些……」憶起曾經的歲月,想到至此往後哥哥也能身在其中,我的喜樂之情溢于言表。
穆天昀也听得歡喜,雖在地道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單單听他的呼吸之聲,已是向往至極,「……這些年,多虧了蘭玉……」
蘭玉?我微微一怔,忍不住問,「哥哥,師兄真是你為我所安排,那麼師兄的爹爹娘親又在何處?他的家人難道一個不剩?」蘭玉曾說,他的爹爹娘親早已不在,難道他便再沒有親人了?
「蘭玉?沒有了……沒有了……你師父的弟子可不只你們兩個,只是我挑中了他來陪伴你……我曾听你師父提起過,他父母原是一地方小官,因得罪權貴落難歸鄉,途中卻被土匪所劫,他的腿也是那時傷了的……」穆天昀喃喃的說著。
我心中微沉,雖然師兄從不曾提過,但這天下有誰不念著家人?我只道尚有機會讓他一家團聚,怎知……
「這些事他自己也知道的,怎麼,從沒告訴過你麼?」
「沒……」我搖頭。
「蘭玉他一家的災禍皆因官場斗爭而起,如今卻又深陷官場,丫頭,你師兄之隱忍少有人所能及啊,要知道,幼時之事往往影響人之一生,他……也算不辜負我所望啊……」穆天昀的嘆息隱沒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師兄這一切所為何人,心中禁不住一陣陣的溫暖跌宕,此生不論如何翻覆,身旁常伴此人,實是一生之幸!
「丫頭,此次離開之後,你也不要再回來了……」穆天昀似乎想要站起來,我急忙伸手扶他。
「哥哥放心,我是不願再住到這宮中的了,就奏請皇上在宮外劃出一塊府邸,我與阿汐也不要太多人服侍……」
「不,不,丫頭,小弟之事你做的已經夠多,我的意思是只有你與蘭玉離開,再不要回來了!」
「哥哥,可是阿汐他……」
「丫頭,听哥哥的話,好麼?」穆天昀極為堅持,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他似乎正看著我,一定要得到回答。
我不知他為何這般堅持,「為何呢,哥哥,你是要讓我丟下阿汐不管了麼?可我已是他的妻子啊!」
「丫頭,不要問,听哥哥的話,听哥哥的話……」這話說的急,穆天昀一陣咳嗽,身子顫抖不停。
我哪里還有心思去想緣由,急急的點頭答應,「我听哥哥的話,我听哥哥的話!那我帶阿汐一起走行嗎?」
「哎,丫頭啊……」,穆天昀在我的一陣拍撫之後總算順過起來,斷斷續續的道,「許多事你並不知道,你听哥哥的話,哥哥不會害你,小弟他……小弟他……」又是一陣猛咳。
「我听,我听……哥哥說什麼我都听,哥哥你別急,我們先出去再說……」我索性將將穆天昀半背到了背上。
他不再言語,只是無力的趴著,任我帶著他在黑暗中一步步前進。
走過一段,穆天昀要水喝,我只得停下來服侍,他喝過一口之後,對我道,「丫頭,你記得……記得……若到了……到了再無辦法之境地,便去……便去找父皇……」
什麼?
皇上?
皇上如今纏綿病榻,除了皇後和秦王,誰能輕易見到皇上,再者,我又有什麼事需要求到皇上?
仿佛知道我的疑惑,穆天昀抬起手,輕輕撫了撫我的臉頰,「丫頭,不要太小看自己,我相信你定有辦法見到皇上的。」
我哪有那般的能耐啊?我正要表示疑惑,穆天昀已撐著我的肩頭站起來,徑自往前去了。
我急急追上,知道他不肯再說,便只得將一切暫時壓住,待平安之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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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半個時辰後,我們到了地道出口,我扶穆天昀在一旁坐下歇息,自己一點點將石門推開。按照慕曉音鳳的安排,我們只要一出地道,便有馬車等候,那執鞭趕車之人也是他所安排,我與穆天昀無需言語,只管上車,由他帶著出宮即可。
石門微開,光線一縷漏透進來,耀疼了雙眼,也耀喜了滿滿的一顆心,我忍不住回頭看向穆天昀,「哥哥,你就要自由了!」
是啊,我的哥哥就要自由了,我曾經一直以為他醉心權勢,志在帝位,可他的真心一直明明白白,他才不要什麼榮華富貴,君臨天下,他不是天恆的威脅,他不求成為九五至尊,他只是要與我和爹爹娘親相守一生啊!
如此簡單之心願,老天忍心不給嗎?
不,不會的!
石門終于推開,我滿心歡喜扶起穆天昀走了出去。
馬車就在外面,只差一步,這華麗的牢籠便將永遠成為過往,我幾乎抑不住的想要歡呼出聲。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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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地道之外,金燦燦的陽光之下,哪有什麼馬車,哪有什麼國師,哪有什麼蘇靜庵。金燦燦的陽光之中,比陽光更刺眼的是兵器的寒光。
「皇後有令,請陳王殿下和曦王妃娘娘到洛神宮」,手持刀劍的侍衛齊聲呼喝。
是皇後麼!
原來她的監視比我想象的更多。
我該怎麼辦?
這時,耳邊響起穆天昀的嗤笑,「走吧,丫頭,母後有請。」
我不動,拉拉穆天昀的衣袖。雖然我不知道皇後要我們過去所為何事,但此番大費周章動用如此多的侍衛以兵器相加,豈能有好?慕曉音鳳不知在哪里,是出了什麼意外,還是來得晚了?
離宮要緊!
穆天昀抓住我的手搖頭,「丫頭不怕,有哥哥在!」
我猶疑再三,看了看那群侍衛,這些全是奉命辦事之人,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半分端倪,一個個木頭樁子似的站著,大有舍了性命也要執行皇後之令的意思。
縱然十分不情願,但此時定是無法離開的,與其僵持不下,不如听穆天昀的話,一切隨機應變。
我假咳一聲,扶起穆天昀的手臂,當先朝洛神宮走去。
不論前路幾何,我願以己之身換哥哥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