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畫眉 去日無多

作者 ︰ 蘇月靈汐

穆天昀縱馬轉身,回到了軍營中。他一個揮手,伺候在不遠處的親兵們立即靠近,穆天昀半彎□子,對他們作了些吩咐,親兵們凝神靜听,很快便領命消失到了軍營的各個方向。

做罷這一切,穆天昀這才回頭看了蘭玉一眼,「蘭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原屬禮部之下,本不該來這刀兵之地,我已命人準備好快馬,蘭大人即刻啟程,趕回京城!」

「殿下,恕下官難以從命」,蘭玉微微一拜,倒是處變不驚。

穆天昀呵然一笑,「喔,蘭大人難道要違抗本王命令?」

「正是」,好個蘭玉,膽子越來越大。

穆天昀似笑非笑的盯著馬下那人看了許久,溫潤之人若是固執起來,莫說是牛拉不回頭,便是十萬軍馬恐怕也難令其回頭,可是,穆天昀自有辦法。只見他抬手擊掌兩次,立即便有兩名士兵擁了上來,「帶蘭大人下去,一路護送直至京城的侍郎府,若有任何閃失,誅!」

「屬下遵命」,兩名士兵磕頭領命,一人一邊強挽起蘭玉,並不管他的意願,徑直鑽入一輛馬車之中,離開了軍營。

穆天昀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直至再也看不見,陡然揚鞭,□馬兒直立起身,「三軍听令,整裝、迎戰!」

「遵命!」

三軍齊喝,響聲震天。

*************************

一個時辰後,龍卷大風來襲,戰事開始。

穆天昀沖鋒在當先,親兵護衛左右,龍卷大風過處,天地變色、飛沙走石。

皇朝士兵按照陳王親兵先前傳達的布置,每人手中皆有一圈套索,但凡敵兵靠近,皆用套索套住敵兵的馬頭,陳王說,如龍卷大風這等天怒之勢,外族蠻夷縱然力可通天也無法硬斗,泰半是模熟了風勢,懂得一些順勢規避的法子,所以,這場戰事,謀略不能制勝,陣法不能制勝,單打獨斗借勢殺敵才是關鍵。

士兵們的套索上皆有倒刺,套中了馬頭任它如何掙扎也不會掉落,那套索極短,敵我雙方就此連在了一起,雖然如此的近,處處都是險,但勝向險中求,我方士兵可以隨著敵兵避開龍卷大風,在如此險處又不得不以命相拼。陳王此招,險、狠、毒,卻也給人無限生機。天地不仁,聖人不仁,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然而,天地、聖人並非不仁,只是放手眾生而為之,不偏頗,不拘束,一切任其各安生死,此為真正的仁慈。穆天昀並非天地,也非聖人,他不退,選擇迎戰,他將眾人的生死交給老天,卻又給人拼命一搏的機會。生死、成敗、榮辱,全憑自己雙手來得。陳王穆天昀,他將自己也賭了進去。

戰事初起,方法奏效,敵軍大亂,慌的窩囊。

然而,龍卷大風風勢越來越強,幾許瞬間,纏斗之中,或是敵軍或是我方士兵被大風卷走,一定的便是也帶走了對方一騎。風勢風聲掩蓋哀嚎大叫,人影、馬影在飛沙走石中若影若現,片刻便完全隱沒,刀光劍影之中,飛濺而起的熱血,落不到地面,被卷入風中,血的漩渦猙獰了每個人的心,縱然有那曾經怯戰的,此時也是殺意騰騰。

這並非是穆天昀所願見到的,但此時他無法阻止。他手揮長劍,披荊斬棘,他的劍揮下,帶出的血雨如有靈魂的惡魔,斜飛向上,回旋著轉入風卷之中。那猶如天地的震怒的大風像是巨魔張口,吞噬能夠吞噬的一切。

穆天昀定馬抬頭,他已望不見天色如何,狂風將他的發,吹的飛亂散拂,巨大的風力抽刮著臉皮,他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臉。

就在這一瞬,一柄大刀凌空而下,直斬他的頭頂。那人起勢迅猛,正激戰的親兵來不及回救,大聲呼喊之下,穆天昀尚未睜眼,已經本能的後仰。然而,他避開了大刀,□馬兒卻沒能避過,只見那馬頭如落蒂之瓜,一聲嘶鳴尚未歇音,已經滾落到了草叢中,馬兒的身體兀自站立,腔子里的血噴薄而出,迷了穆天昀的眼。

並沒能堅持太久,馬兒四蹄曲軟,死寂倒地。

穆天昀睜大雙眼,跌坐草叢,呆愣地盯著那方才還帶著他馳騁沙場的馬兒,似乎已經忘了近在眼前的危險。

親兵們已經回援,那揮大刀的敵兵以一敵八,親兵們來拉穆天昀,他仍然呆呆愣愣的猶如痴兒。

近處的士兵被方才那一幕震驚,也震撼于那忽然出現的大刀兵,他……竟是那般的凶悍。

再看他們的陳王殿下,難道他也怕了嗎?

軍心就在這一刻動搖,遠處的,雖不知這里發生了什麼,但一人停手,眾人疑惑,潰敗之勢如瘟疫蔓延。

親兵們急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一邊圍攻這那大刀敵兵,一邊大喊「陳王殿下」,然而,陳王殿下的目光卻穿越血霧彌漫,穿過沙石狂風,望向來路的方向。

那里,一輛馬車不顧刀兵,穿越風血,奔馳而來。

忽略一切隨風的人流,唯有那車簾掀開露出來的一張臉,那般的靜好溫潤,這個修羅場仿佛也沉靜了,那些血、那些淚、那些嘶聲吶喊、那些刀光劍影隨著那個人的身影從馬車中走下,遠離了穆天昀的世界。

他從萬水千山中走來,為了一個人,他走進萬水千山之中。

穆天昀微微凝了眉,陡然持劍從地上挑起,一路劈砍,來到那個人的身邊,「你怎麼回來了?」

「我說過,除了一個人,其他的我是顧不了了!」

「連你自己也不顧了麼?」

「正是!」

「蘭玉,你……」

「陳王殿下,我听說這世上有一種藥,能夠令一個人的聲音暫時改變,不知我說的對麼?」

「你胡說什麼?」穆天昀一把推開蘭玉,持劍迎擊靠近的敵兵。然而,他出擊的身子卻感受到了來自腰間的羈絆。他回頭,便瞧見蘭玉緊緊抓住他的衣擺,眼神里是絕不肯走的固執。

兩人對視,片刻之間仿佛望盡一生。

「不怕死,就來吧」,終于,穆天昀妥協了,他一手抓起蘭玉的手,一手斜劈橫砍,護著他且戰且退。

獵獵狂風,卷走生命無數。

這場仗,勝負已分!

**********************

半個時辰後,狂風停歇,戰場一片狼藉。

敵軍退去,我軍打掃戰場。

事實上,這一場仗打的死傷參半,與以往唯一不同的便是,死者全逝,殘肢碎片一點都找不到了。望著唯剩鮮血與殘破兵器的草地,士兵們連淚也不會流了。

然而,還有更糟的!

「殿下,陳王殿下……陳王殿下……殿下……」

士兵們的喊聲傳遍茫茫草原,草原之風帶的走全軍焦急,卻帶不來生死未卜的陳王殿下。

這場仗雖然剩了,但弄丟了陳王殿下,這是任誰也無法擔當的罪名,不論京中局勢如何,那一個畢竟是皇子。

士兵們心中,勝利的喜悅完全被驚慌替代。

************************

而此時,不知陷落在何處的穆天昀緩緩睜開了眼。

「唔……唔……」撐著渾身的疼痛,他慢慢坐了起來,視線里一片黃沙,蘭玉躺在不遠處,不知生死。

他艱難的爬了過去,試探鼻息,還好活著。再看四野,茫茫大地皆是黃沙。一直听說,在北疆以北,有著一片天降怒氣的土地,那里唯有黃沙,寸草不生,沒有水,沒有飛禽走獸,更沒有人。

傳說,進入了那片土地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出去。

傳說,死于那片土地的人全身干枯如枯木,唇毀齒露,皮皺如縞。

傳說,在那里結束的生命,從來都是死不瞑目。

傳說……還有多少的傳說,穆天昀已經記不起來,他只知道,大風將他們帶到了一處絕地。

方才,與敵軍相斗之間,有多少的刀兵威脅到蘭玉,他果真沒有退卻一步,他和自己的手,從未分開過一次。他們兩個,就像那用套索套住的兩匹馬兒,生死在一起。

然後,果然,他們一起被卷到了這片絕地。

蘭玉的身子自小羸弱,短時間之內醒不過來,穆天昀倒不急著救醒他,這般困境,還是讓他自己一個面對,去想解決的法子吧。

穆天昀檢查了自己的身體,傷處多是外傷,髒腑之間略有疼痛,大概是摔的,此時無暇多顧,關于那些傳說,不知有多少是真,但自醒來到眼下這一刻,喉間的灼熱已經令穆天昀難受的頭暈。

這片絕地的溫度遠遠高于北疆的草原,目光所及之處唯有黃沙。

穆天昀艱難地四下察看了一番,似乎無論哪個方向都是茫茫無際。但不管如何,必須走,現在就走,否則,穆天昀不知自己的體力是否能夠堅持到將蘭玉帶到安全之地。

最好的,便是他選擇的方向正是皇朝士兵尋來的方向,若真能那樣,縱然半途不支,也有一線生機得救。

蘭玉,蘭玉,他絕不能讓他有半點閃失。

這是信念。

信念有時能創造奇跡。

穆天昀月兌下戰甲,再用外衫將其兩邊交叉綁起,這樣一個簡單的擔架便成了,再將蘭玉放入里面,他要帶他離開傳說中的絕地。

天絕人,人自救。

蘭玉說,這世上,除了一個人,顧不了其他了,他又何嘗不是,那個倔強的傻呆子,接到上官雪遲的死訊還不夠麼?不夠麼?為什麼還要留在這個地方,青山綠水之間,才該是他的去處,梅妻鶴子,才是他的快活。

紅塵,哪里適合他?

北地,對他的腿不好!

可是,為什麼他還要回來?

難道他……

在戰場上,蘭玉問,是否有一種藥能暫時改變人的聲音。

一念及此,穆天昀陡然扼住了自己的喉嚨。

蘭玉,他認出來了,認出了……

穆天昀模模自己的臉皮,禁不住苦笑,然而眼中卻怎麼也止不住淚花閃爍。他以為他瞞過了所有人,是的,皇上沒有認出他來,皇後沒有認出他來,穆天恆沒有認出他來,就連給他打造了這張面皮的慕曉音鳳也說尋不到破綻,從戴上那一刻起,他就是穆天昀。

然而,終究還是有人不會將他認錯啊!

穆天昀回頭,看了看靜靜躺在鎧甲上的蘭玉,忍不住心生憐惜,「師兄」,他慢慢蹲下來,手指觸上蘭玉臉頰,那玉一般的肌理,細致到令人心疼,相由心生,這個身體里跳動的是如何一顆心啊,才會油然而生這樣的容貌?他不是沒見過俊美之人,天汐、蘇靜庵……那一個個皆是人上之選,可從未有過一個,如蘭玉這般令他有一記洞穿的驚艷。也許那是第一張令他移不開目光的容顏吧,初見時的迷戀,令他一生牽掛。

然而,他卻從來沒有如這一刻一般,尤其的覺得看不夠這張臉。

是因為他自己的臉藏在一張無暇無缺的人皮面具之後麼?這一年來,他忘記自己,不斷揣測真的穆天昀面對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會說什麼會做什麼,他沒日沒夜的查看穆天昀曾經批閱過的每一本奏書,他飯食之間也不會停歇的研讀各種兵書,他描摹穆天昀的字跡,他巡視京城各處營防,他做每一件穆天昀會做的事,他听慕曉音鳳說每一件穆天昀做過的事,他在短短的一年之內過完了穆天昀短暫的一生。

穆天昀用自己的生命換他活下去,那麼,他便用自己的余生替穆天昀活下去。

這一年,他與蘭玉朝夕相對,他只把自己當穆天昀,他從未有過一絲的錯亂。他真的只當上官雪遲死了,那個沒名沒份長埋土中的不是穆天昀,是上官雪遲。

然而,為何這一刻,為何在四野茫茫黃沙之中,當眼中再沒有其他,只有那張溫潤如玉的臉時,他覺得好委屈?

好委屈。

真的好委屈。

「師兄……哥哥他……哥哥他……」,終究,他沒能堅持住,趴在那個昏迷不醒的人肩頭,哽咽不止……

(這一章和前面的後半部分一直用第三人稱,是想營造一種上官雪遲這一年來強迫自己一定要將自己當成穆天昀來活的感覺,這是一種很痛苦又沒辦法說的感覺,因為她越是強迫自己,越是無法忘記穆天昀是怎麼死的。但是她不那樣逼自己,自己的心又饒不過自己。放下,是一件很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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