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陸宇心靜如止水,呼吸輕緩綿長,仿佛世間真的已經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夠引起他的在意。
他沒有抬頭,目光如溫潤的水,興致缺缺地看了幾眼手中的報紙,報紙上無非是某某導演在拍什麼大片,某某明星又鬧什麼緋聞,日復一日,花樣繁多,卻毫無新意。
「 當!」
對面長形沙發上的年輕男人伸手漫不經心地從一旁幾上扯下一沓畫報,似要與手中的畫報對比,卻把幾上的煙灰缸帶掉,砸到沒有鋪就地毯的地板上,發出刺耳的噪聲,沒摔碎,夠結實的。
陸宇眉頭微不可查地一蹙,隨手將報紙放回原來的位置,看了看辦公桌後面的許秧,再聞著始終不停的煙味,終于輕輕出聲道︰「這位先生,許秧小姐不適合聞到煙味,那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很大傷害,還請你掐滅煙頭。」
他的聲音禮貌溫雅、清朗干淨,如同和煦的夏秋之風,使人聞之心情舒爽。
但對面的年輕男人不為所動,他淡淡地瞥了一個糅合著戾氣和淡漠的眼神過來,線條如刀削般堅硬的嘴角扯起一個痞氣的笑,帶著散漫的、無聲的、嗤之以鼻的嘲諷意味,完全的居高臨下和無視︰「在跟我說話?」
居移氣,養移體,地位、環境、經歷可以徹底地改善甚至蛻變一個人的內在,然後這個人的一舉一動,神態眼神,都由內而外顯露出質變的深沉意蘊,讓別人從無形中感受到這種氛圍,便是所謂的氣質,或者氣場了。
這個道理在鄭毅身上被詮釋得淋灕盡致。
身為X市鄭老龍頗為寵愛的第二子,鄭毅活了二十年,手段凶狠,凶辣跋扈,手中早就磨出厚厚的老繭,無論是槍繭,還是刀繭,亦或是他衣服下肩頭的槍疤,都實實在在地見證過他的成長。
沒有真實閱歷的人,若是作出如此嘲諷的笑容,說出這般隨意的話語,都只能是難看的輕浮,但在鄭毅這等已經被特定環境熬練出來的人物來說,說句渾身煞氣、目如刀光都不為過!
此時他的一舉一動,一個簡單的眼神,一句不在意的笑語,都充斥著對生命的淡漠和肆虐,完全不必懷疑,他真的膽敢在下一刻就肆無忌憚的掏出手槍,無情地痞笑著將你一槍爆頭。
然而他的淡漠和戾氣在陸宇身上毫無用處,像是泥入大海,唯一引起的,也只是陸宇眉頭皺緊,聲音依舊緩和︰「先生,許秧小姐的確不宜聞到煙氣,您可以到辦公室外抽煙……」
鄭毅不等他說完,嗤笑一聲,道︰「嘿,這小子倒不怕我。不過,吸一口煙,居然還有這麼大的顧忌,我怎麼不知道許秧小姐什麼時候這麼脆弱了?想要討美女歡心,可不是說兩句聳人听聞的笑話就能夠如願以償的,小子。」
然後猛地抬手,將手中的畫報和照片向陸宇砸去,亂七八糟地畫報和照片紛紛揚揚,撒滿了半間屋子,落到陸宇的腳邊。
「鄭二少,這是我的辦公室!」
許秧驀地抬頭,眼神毫不客氣的帶著斥責和逼視。
鄭毅卻不理她,他頭也不轉地坐直了身體,吸了一口煙,從鼻孔中輕輕噴出︰「你叫陸宇,今年剛滿十五,你的資料,從出生到現在,連你幾歲不尿床,哪天向男人告白卻被拒絕,哪天登上火車來X市,我都幫你所謂的許秧小姐查得清清楚楚。你只是個同性戀兼私生子,除了唱歌之外身無所長,又以為自己算是什麼東西?你又是許秧的誰,也敢來管我?」
他英俊的面容帶著一絲輕視的調笑,渾厚的男中音吐出漫不在意的羞辱,他眼楮半眯著,愜意十足吸了一口煙,那神色,仿佛再告訴別人,他只不過是無聊了,正在隨意調戲一只小貓小狗而已。
「你只會說這些?」
陸宇臉上的溫雅也逐漸斂去,話音淡淡的,帶著一絲薄薄的冷笑。
陸宇沒有起身,連姿態都一動不動,但是就這麼一轉眼間,仿佛面具被掀開,偽裝被撕破,表相如夢幻泡影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顯露出一個真實的秉性來!
他的身體健康勻稱,蓬勃青春,卻讓人隱隱感覺到一種穩重如山、犀利如刀的氣魄,沒有絲毫動搖和畏懼,如同被華美金玉雕飾的刀鞘突然剝離,露出鋒銳帶血的利刃,吹毛斷發,一刀攝魂。
他的眼神如同懸崖映日一般刺目,盯著鄭毅的眼楮,仿佛要將他輕輕碾碎一般,一字一句般說道︰「你這麼有能耐,怎麼沒有查出來,我自幼自學醫術和武藝,曾遇名師指點?怎麼沒有查出來我關心許秧小姐的原因?」
他聲音陡然低沉冰冷了下去,「我現在就告訴你,從現在開始,我是許秧小姐的個人醫生顧問,同時也是她的個人保鏢,許秧小姐的周圍不能出現任何包含尼古丁的煙草氣,不管你是誰,也不論你有什麼樣的地位,更不管你的嘴巴里面裝的是什麼糞土,我都請你尊重他人的健康,也請你保留一分作為‘人’這種生物的基本道德!」
他的眼神深寒刻骨,溫雅盡數退去,竟是陡然現出毫無掩飾的嗜血和肅殺,直接毫不躲閃,硬踫硬地盯著鄭毅,硬生生地壓下了鄭毅那肆無忌憚的囂張!
辦公室中一片森涼的死寂。
距離最近的斯文青年維持著驟然抬頭的姿態,呆呆地看著陸宇,驚詫駭異的表情僵硬在臉上,半晌沒緩過神來。
辦公桌後的許秧也心驚于陸宇的氣勢,下意識地伸出小手捂住嘴巴。
她感覺自己好像親眼目睹了一只優雅白鹿書生猛然間變成恐怖食人惡魔的駭異過程!
她感覺自己的腦筋似乎有一點不夠轉折所用,仿佛辦公室里面的空氣都凍結成了固體,她傻傻地眨巴下眼楮——為什麼這麼關心我?這麼……
她回過神來,連忙看向鄭毅。
鄭毅也是一怔,第一時間的心情不是惱怒,而是恍惚和愣神。
他明明記得這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氣勢迫人地打壓,連他老子都沒有在氣場上如此輕松徹底地壓制他過,然而他驚詫之余,心底竟然又該死的、不自禁的感到莫名的熟悉!
仿佛本來就應該這樣,仿佛本來就是他的錯誤,仿佛他本就應該小心小意地順從……
他對上陸宇的幽黑雙眸,陡然回過神來,急忙用純粹的理智狠狠壓下心中又不听使喚的、莫名強加在他身上的濃郁情愫,明白此時心態,他登時一個激靈寒顫,繼而狂怒不已。
甚至有些說不清是羞惱還是慌張!
他一個強勢獨立、說一不二、除了老爹之外沒人能夠拂逆的上位者,活了二十年都是這麼任性無匹,今天卻突然這麼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被一個年紀比他小、無權無勢、毫無威脅力的少年從氣勢上壓制住!而他竟然打心眼兒里沒有什麼反感,還莫名其妙的有些認同和諾諾……這他媽也太瘋狂了!
踫上如此沒有過程,突如其來砸到身上的情愫,只怕都不會有什麼好臉色,更何況是他鄭二少這種心性剛強理智敏銳的男人?
鄭毅轉瞬間清醒下來,明白自己的心態,狂躁惱怒之余,一時間心里百味具雜,原本因為查清楚了陸宇的生平資料,而產生的一絲去掉了戒備的異樣目的也瞬間燃燒起來,都在心里可勁兒地折騰,到頭來只剩下惱怒狂暴,憋得他臉色又青又紅。
他理智重新佔據上風,猛地站起身來,眼中迅速陰厲凶煞一片,帶著滿腔的怒火和殺機,死死盯住陸宇,像在看著一頭與他性命相搏的怪物,擲地有聲地陰沉喝道︰「你找死!」
話是這麼說,可他繃緊了結實的肌肉,挺拔健壯的身軀也站得氣魄懾人,卻仍舊一動都沒有動。
許秧卻嚇了一跳,她可知道鄭毅這種人隨身都帶著槍呢,隨便來那麼一下子,陸宇可就完了。
她來不及細想什麼,連忙起身轉出辦公桌,攔在鄭毅身前,說道︰「我是很不喜歡聞到煙味,鄭二少,請你掐了。咳咳,嗯,咳。」一邊說,一邊用行動表示她對煙氣的不適應。
她的聲音動作像是一道春風吹裂湖面寒冰,辦公室內的暴風雨般凶厲狂躁的氣息驟然停歇。
「許秧小姐不需緊張,忙您的工作就好。以後請不要接觸任何包含尼古丁的東西,我先前忘記提醒這一點,是我的過失。」
陸宇渾身氣勢收發自如,向許秧溫和淡淡地一笑,然而不再理睬憤怒猛虎般的鄭毅,安靜地垂眸,重新變回那個悠然清貴的俊雅少年,還信手從旁邊拿過另一份娛樂雜志閑看,似乎只要不傷害到許秧,一切都與他無關。
「很好,你會知道惹怒我的代價!」
鄭毅聲音沉冷,雙眼充斥著嗜血陰煞的血紅,但是他目光所及的那個少年對他毫無在意,那般氣定神閑,那般好整以暇,那般不將他看在眼角,讓他再一次感到一拳打在空處的憋悶狂躁感覺,就像前幾天怎麼回想都記不起夢中的情景一樣。
也不知怎麼的,他越看越氣,直氣得胸口悶疼,氣得咬牙切齒,又有一種打心眼里的難過難受,一時間竟說不出是什麼具體感覺。
他眯了眯眼楮,強自平穩下來,嘴角轉而緩之又緩地掛上一個帶著痞氣的冰冷笑意,然後慢悠悠地彎腰,將手中還剩半截的香煙掐滅在煙灰缸中。什麼也沒有再說,他深深地看了陸宇一眼,攜帶著暴風雨前的寧靜沉默,轉身離開,伸手猛地拉開門,大步流星地走出。
門外的助理剛好經過,她噤若寒蟬的目送氣場低壓的鄭毅離開——誰能讓鄭二少氣成這樣?里面誰倒霉了?她想著,然後向沒有關門的辦公室里好奇地望了一眼,一下子對上許秧警告的目光,她連忙低頭,恭敬地伸手將門拉住關上。
室內再一次寂靜。
「咳,嗯,白律師,這個,文件我都看過了,我沒有意見,你向陸宇解釋一下。如果他都滿意的話,那麼可以簽約了。」
許秧又眨巴下眼楮,沒明白鄭毅氣成那副模樣,為什麼不用她說話勸告和威脅就攜怒自行離去,他什麼時候脾氣這麼收斂了?但也顧不得多想,連忙收拾了表情,嚴肅地公事公辦的轉頭向斯文青年說話。
斯文古板的白律師剛才被鄭毅和陸宇兩人嚇得不輕,背後都被冷汗浸濕了,這時長長吸了一口氣,悄悄瞥了陸宇一眼,又急急地收回目光,干咳了兩聲,平靜下來,拿著手中文件,向陸宇禮貌十足地說道︰「陸先生,鑒于您的年齡,首先,我先向您讀一下我國《民法通則》和《合同法》對沒有監護人的未成年人簽署合同的相關規定。」
陸宇放下娛樂雜志,配合地坐直身子,臂膀自然地扶在沙發上,微笑著示意道︰「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