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委現在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這些錢來的,所以邊曉松希望棉紡廠能給幫忙解決一部分,要求也不是很多,有個兩萬三萬的都可以,至于剩下的,縣政府那邊會幫忙解決。
另外,邊曉松也提到了以基層團支部名義,在縣棉紡廠組織一個崗位技能大比武的活動提議,這個提議顯然就是楚振邦提出經由劉金棟之手轉交上去的,看起來這個提議是得到了邊曉松的認可,不然他也不會在酒桌上提出來。
楚建國出任縣棉紡廠的廠長兼黨組書記之後,在財務上是抓得很緊的,老一輩的人可能都這樣,講究開源節流的時候先不考慮能不能「開源」,「節流」倒是一定要做好的。如果說運動會要經費的事僅僅是邊曉松自己開口,楚建國還真不見得給這個面子,不過眼下余長志也到場了,他這個面子還真不能不給。
于是酒喝到半酣的時候,兩件事基本就定下來了,在運動會這個活動上,縣棉紡廠提供三萬五的贊助經費,至于賬目的問題,由余長志跟輕工局那邊打招呼。崗位技能大比武這個活動,相對來說就簡單的多了,團委只需要掛個名,具體的活動由棉紡廠團支部和工會共同著手安排。
這邊的事情才剛剛談妥,虛掩的房門被人在外面敲了敲,一個圓圓的腦袋探進來,裝模作樣的在屋里打量一圈,落到余長志身上的時候諂媚的笑道︰「呦,余縣長真的在啊。」嘴里笑著,人已經端著一個酒杯走進來︰「失禮,失禮,剛剛才听說。」
這位不速之客自然就是鄭新偉了,楚振邦看得很清楚,當他出現在門口的一瞬間,余長志臉上的表情明顯一僵,但很快又被遮掩住了。
對于余長志來說,他對鄭新偉是半點好感都沒有,尤其是在經歷了不久前縣棉紡廠那件事之後,不過鄭新偉好歹是渠水縣天字第一號的「民營企業家」,作為新任的縣長,他有很多地方還離不開鄭新偉的支持。
大凡在仕途上拼搏而且有所建樹的人,都不會是那種眼里不揉沙子的主,為人處世過于剛硬,就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現,余長志絕不會將個人的好惡帶到工作中去,該作出退讓的時候,他也不介意退讓幾分。
「是鄭經理啊,這麼巧?」臉上的肌肉微一抽搐,余長志又換上了一副笑臉,雖然是坐在原地沒動地方,可說話的語氣卻是挺平和的。
「這不是正趕上接待一個從河北國棉一廠過來的朋友,听說余縣長在這屋,過來敬個酒。」鄭新偉一邊朝兩個桌上的眾人點頭,一邊笑道。
「就是河北石家莊的那個國棉一廠?」畢竟都是輕紡系統的,楚建國不可能不知道石家莊國棉一廠這個名,說句實在話,渠水縣棉紡廠跟人家比起來只能算是不入流,畢竟河北國棉一廠那是國家一五計劃立項的大型國有企業,到現在都有近四十年的歷史了。
「哦,听說他們打算來咱們縣里投資建一個紡紗廠?」這回說話的是謝蘭秀,看來這個招商引資的事得到消息的人不少。
「現在還只是一個意圖,縣里還在考慮給予什麼樣的優惠政策,」余長志點點頭,笑道,「這樣吧鄭經理,既然是客商朋友,那就招呼過來一起喝一杯吧。」
「那成,那成,我這就過去說一聲。」鄭新偉表現的很配合,嘴里連連應著,端著酒杯又走了出去。
「老楚啊,咱們縣棉紡廠面臨的局勢不容樂觀啊,」等到鄭新偉出了門,余長志嘆口氣說道,「昨天看了市輕工局轉過來的部委文件,國家從今年開始,就要有步驟的對棉麻系統進行改革,主要是決定在輕紡工業內引入集體、個體私營等多種所有制模式,加大市場競爭力度。如果這樣的局面真的出現,那你們就要有一個思想準備,爭取盡早找出一條既符合自身條件,又能適應市場競爭環境的路子來。從下半年開始,銀行信貸這一塊,輕紡類企業估計是很難拿到貸款了,你們也要有一個心理準備,別到時候被打個措手不及。」
楚建國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顯現出幾分凝重。余長志說的這些問題都很現實,縣棉紡廠其實現在就已經感受到市場競爭的壓力了,尤其是外貿這一塊。過去從省到市再到縣里,紡織品的外貿出口都是有分配額度的,但是進入今年以來,縣棉紡廠一筆配額都沒有拿到,外貿這條路子幾乎斷絕了。首.發
就說了兩句話的工夫,鄭新偉又轉了回來,奇怪的是,跟他一塊來的只有一個人,廖雲起竟然沒了影子。
「余縣長,這位是石家莊國棉二廠業務科的姚順利姚科長,」鄭新偉帶著來人進了門,就站在門口介紹道,「姚科長這次來咱們縣,就是考察投資環境的。」
趁著介紹的工夫,楚振邦抬頭打量著這個姚順利。怎麼說呢,就是很普通的一個人,個頭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留了個小平頭,五官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就是那種看一眼扔進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來的人。
看看身上的穿著,白襯衣加灰色仿西褲,襯衣下擺特意兜進褲腰里,腳底下是一雙簇新簇新的平底皮涼鞋。左手手腕上有一塊亮銀色的腕表,不知道什麼牌子的,腋下還夾著一個公文包,看這一身行頭,倒真像是跑業務的。
對待這位姚科長,余長志還真是給了很大的面子,他專門離開座位迎了兩步,握手之後,又特意給介紹了一下在座的幾個人。
姚順利表現的有點高調,不僅臉上的笑容很假,說話的嗓門大,而且對包括楚建國在內的一干縣棉紡廠的領導都愛答不理的,怎麼說呢,就是有那麼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但楚振邦卻能從他的這份高調中,窺探出一些虛張聲勢的痕跡。
介紹完了在座的眾人,余長志交代服務員在主桌上加了兩個座位,姚順利跟鄭新偉倒是不客氣,理直氣壯的入了座,喝了沒兩杯酒,就開始大談國內輕紡工業的發展現狀,其中順帶著夾雜一些棉一打算在渠水投資建廠的私貨。
楚振邦在另一邊的桌上听著,倒也覺得姚順利開始說的一些東西還真像是那麼回事。
河北這幾年輕紡工業發展的很快,目前已經超越陝西成為國內輕紡工業第一大省,其中僅僅是石家莊就有從一到六,六個大型棉紡廠,其中石家莊棉二表現最為出色,頻頻有國家領導人前去視察。企業效益好,自然就有充足的資金拿出來投放,搞所謂的發展戰略,而按照姚順利的說法,棉一的廠領導認為今後幾年,國內的棉紗市場需求量將會出現一個激增的局面,中國也將逐步轉變為棉紗純進口國。為了應對這種趨勢,棉一現在就開始做了未來的發展布局,為此,正準備在新疆、河南、陝西等省份投資建廠,至于東北這邊,主要是打算建幾個點。
不過像那麼回事的也就是開始一部分,到了後頭,楚振邦就覺得越听越不是味,不說純粹扯淡吧,至少情理上講不通。
河北的棉紡企業要投資搞棉紗,選新疆、河南、陝西之類的地方都說得通,畢竟這些省份都是產棉大省,在那邊投資建廠有一個原材料來源的地區優勢。可北疆這邊素來都不是國內棉花的主產區,即便有些地方有種植,也只是零零星星的,本地棉供應像渠水縣棉紡廠這樣的小廠還能說綽綽有余,但要是大規模投資就明顯不現實了。河北的棉一總廠是國企,可那些國企的領導即便是再官僚,估計也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吧?
如果放在十幾年後,這種不著邊際的謊言很容易被人識破,但是現如今才剛剛是90年,改革開放的大潮正風起雲涌,各地招商引資正是處在起步階段,再加上信息閉塞,基層干部官僚作風嚴重等等諸多原因,這種打著投資行騙的事情可謂是層出不窮。
果不其然,在輕紡工業發展前景的問題上忽悠了一陣兒,見在場的眾人都听的全神貫注,姚順利開始將話題全都扯到投資立項的事情上。
他作出一副醉醺醺的樣子,拿一本存折出來顯擺,嘴里說著什麼廠里對這次投資很有誠意,四百萬的資金都已經落到了賬上,只要渠水縣批準了立項,這邊馬上就可以出資建廠。
楚振邦隔著桌子,看到姚順利手中的存折最先落到余長志手上,存折應該是工商銀行的,這東西不太可能會是假的,上面的存款應該也不會低于四百萬,畢竟余長志看到折子之後,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的變化。
不過真正的問題在于,拿著一本存折過來談投資的事本身就很不靠譜。這年頭國內銀行存款采取的還是記名制而不是實名制,也就是說一本存折上面顯不出真實的存款人信息,任何一個人到銀行存款,都可以隨便報個假名,銀行向來只認存折和密碼而不認人。就這麼一本存折,姚順利萬一是個騙子,他任何時候都可以直接帶著存折跑路,縣里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給余長志看了存折,姚順利又開始大談什麼時間的緊迫性,說什麼如果渠水想把這個投資項目留在這里的話,就應該盡快研究批準立項,同時,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給該項目選擇一個地址。
听姚順利這麼說,楚振邦基本上就把他圈定為騙子了,而且還是設了一個很簡單的騙局,沒有半點技術含量,引人入彀的誘餌,主要就是那個有四百萬存款的存折。
在楚振邦的認識中,利用招商引資行騙的伎倆大概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利用合資或者是貸款的形式達到行騙目的,比如說先確定投資項目,然後借口資金無法一次性到位,需要當地政府幫忙解決一部分貸款,最後卷著貸款逃之夭夭。另一種就是在建廠施工方面做文章,一般就是投資立項並得到建廠的地皮之後,利用當地政府的威信,向承建施工單位收取回扣、押金。
從目前的情況看,姚順利如果是打著詐騙的目的,那他的行騙手段應該是第二種。
但凡是騙子,大都有一個特點——能說,姚順利就是如此,他作出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卻能清晰的用謊言給在場的眾人,尤其是身為縣長的余長志勾勒一副虛擬的前景。什麼紡紗廠的基建搞好之後,還要陸續追加投資多少多少,廠子的產能是多少多少,解決就業多少多少,年利潤額可以有多少多少,利稅會有多少多少等等等等,總之是說的天花亂墜,讓人想不心動都不行。
他甚至還向身為團委書記的邊曉松做了承諾,說是紡紗廠正是投產之後,廠里第一件事就是要建立基層團支部,密切配合團縣委的工作。
面對姚順利給畫出來的這個加了餡的大餅,余長志在酒桌上就給了一定的表態︰立項的審批縣里會爭取在最短時間內通過,除此之外,作為第一家到渠水縣投資建廠的企業,縣里也會給與盡可能多的優惠政策,比如說稅收方面的「二免三減半」,土地出讓金的減免等等,更詳細的優惠政策,會在立項通過之後給予進一步的通知。
有誘惑力的謊言大多數時候都比真實情況更吸引人,一場酒從十一點多喝到將近下午兩點,才算是意猶未盡的散了場。楚振邦看的出來,余長志是真的對這個所謂的投資項目動了心,臨行之前,還專門囑咐傅淑麗好好招待姚順利。
從招待所出來,楚振邦沒有跟著回單位,他借口中午喝的多了,跟武清學請了半天假,走的時候擠上了棉紡廠的212吉普。
車上,楚振邦跟父親還有謝蘭秀擠在後座上,前面除了司機就是那個黑臉的中年人,介紹之後楚振邦才知道,這中年人叫古誠,是廠里新上任的廠辦公室主任。
車子開動起來的時候,楚振邦回過頭,通過車後的方形玻璃窗看了一眼站在台階上的姚順利,笑道︰「秀姨,你看這個姚科長怎麼樣?」
謝蘭秀中午也喝得不少,不過正如傳言的那樣,敢上酒桌的女人基本都很能喝,而謝蘭秀就是這樣,多了不敢說,至少一斤酒放不倒她。
听了楚振邦的問題,謝蘭秀扭過臉,捏著紅潤發燙的臉說道︰「看不透,不過第一印象就是這個人挺虛呼的,多少還有點瞧不起人。」
「人家是瞧不起咱,」前面的古誠回過頭來,不無譏諷的說道,「別看石棉一廠在河北現在排不上號了,可到了咱這邊,那絕對是響當當的大牌子,咱們這個小廠跟人家沒得比啊。」
「是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54年剛投產的時候,就有職工近五千,織機近兩千台,可生產面料五十多種,咱們廠現在的規模還不到人家四十年前規模的五分之一強,怎麼比?」楚建國不無感慨的嘆口氣,說道,「就像余縣長說的,咱們廠的前景堪憂啊。原來在省內的市場競爭就有壓力,要是今後這些國營大廠都參與進來,咱們廠還能有多少生存空間?」
看的出來,楚建國對國內輕紡行業的狀況了解不少,對縣棉紡廠的未來也做了一些考量,只是到現在還沒有思路而已。
「爸,秀姨,我對輕紡這一塊也沒多少了解,不過剛才喝酒的時候我倒是考慮來著,你們說石棉一廠就算是財大氣粗,真準備在外省投資建廠,他們總也得有些規劃吧?」楚振邦笑笑,一只手撫模著腦門,說道,「就拿國棉一場的建廠投資來說,他們除了考慮企業的遠景規劃之外,在選址的問題上,至少還要考慮棉花產地因素、交通便利因素、勞動力來源因素、政策便利因素等等這些吧?」
「你想說什麼?」楚建國眉頭一皺,沉著聲問道。
「很簡單,我只是想不明白石棉一廠到咱們這來投資究竟圖的什麼,」楚振邦笑道,「看看咱們渠水,勞動力資源可能挺豐富的,政策條件縣里也可以給,但咱們這里既不靠近優質的棉花產區,有沒有交通的便利條件,這個紡紗廠投資建成之後,僅僅在運輸上需要投入的成本,恐怕就不是個小數了吧?」
「或許人家只是看中了咱們這邊的市場,」前面的古誠估計還沒往深處想,只是笑笑說道,「至于棉花,他們大可以從河北那邊運過來。」
「如果只是看中市場,他們大可以在河北建廠,然後再把成品棉紗運過來,」楚振邦呵呵一笑,搖頭說道,「運輸的費用畢竟是按噸計算的,又不是按貨運品種計算的,一噸棉花和一噸棉紗運費相同,但一噸棉花可紡不出一噸棉紗。這種減少損耗的統籌問題簡單明了,難道石棉一廠那邊不會計算?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很難想象有什麼樣的企業,會允許一個業務科的科長洽談數百萬的投資項目。」
「你是說,那個姚順利是騙子?」謝蘭秀條件反射般的說了一句,緊接著又搖頭道,「應該不會吧,他手里那個存折我看過了,的的確確有四百萬啊。」
「存折在他手里拿著,就算有一千萬又怎麼樣?他要真是騙子,得手之後就跑路了,縣里連他人都找不到,又怎麼把那四百萬留下?」楚振邦冷哼一聲,說道。
「這種話不要亂說,」楚建國咳嗽一聲,插口說道,「你沒憑沒據的憑什麼說人家是騙子?再說,縣里的領導又不是擺設,哪有那麼容易上當受騙?」
楚振邦扭頭看看,盡管父親嘴里說的很嚴厲,可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顯然也是對姚順利的身份起了疑心,畢竟這個投資項目說不通的地方太多了。
「沒憑沒據的事當然不能亂說,」聳聳肩,楚振邦用輕松的語氣說道,「不過事先核實一下總不會有錯吧?劉叔叔不是剛調去輕工局嘛,都是輕工系統內的,讓他聯系一下河北那邊的同行應該不難吧?這投資究竟靠不靠譜,只要有人到石棉一廠那邊打听一下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這是個正理,」謝蘭秀點頭附和道,「老楚,孩子沒說錯,回頭聯系聯系老劉,就算是私下里打听也成啊。這姚順利要是沒問題,那自然沒什麼好說的,他要是萬一有問題……」
「他要萬一有問題,那咱們可撈著大功一件啊。」古誠興奮的插嘴道,看他那架勢,顯然更希望姚順利是個騙子。
楚建國攢著眉頭,沉默了半晌,終于撩開眼皮,說道︰「要不跟老劉商量商量?」
听父親這麼說,楚振邦算是松了一口氣。可以肯定,只要姚順利是打著石棉一廠的幌子行騙,劉紅軍那邊稍一打听就能將他這個騙局戳破了。
楚振邦並不在乎姚順利是不是騙子,也不管這騙局一旦做成了,縣里會蒙受多大損失,他之所以插手這件事,主要還是為了讓父親朝余長志靠的更近一些,畢竟從目前的情況看,余長志只要不犯大錯,在仕途上還是能走的很順當的。
楚建國辦事很有幾分雷厲風行的做派,既然打定主意要插手這件事了,當天下午便聯系了劉紅軍。剛剛升任輕工局副局長的劉紅軍也很心盛,當即就把這個活給攬了過去,說是結果如何,第二天上午就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