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蘿跟在冷秋鳶身後。低垂著頭,不敢多語。她偽造的信,被這個看起來慈祥的長輩握在手中,微微有些皺。
「我可以叫你阿蘿嗎?」。
凌蘿忙點頭,「當然。」
「阿蘿,其實天宮中誰來當掌門都無所謂,哪個部族做主導也無所謂,最重要的是天音閣的和平,你能明白嗎?」。
凌蘿站直身子,不以為然,「如果他選擇的是其他人,我絕不過問,可是他動了南宮清,我絕不讓步。」
冷秋鳶嘆了口氣,明亮的眼楮看著眼前的少女,她的臉上滿是堅決,絲毫不因為自己代掌門的身份有所顧忌。
「你像極了你的前世。」
凌蘿也嘆,「不,她是她,我是我。」
冷秋鳶笑,將信瞬間捏成粉末。「不錯,以前的她是不會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的。我不阻止你,只想告訴你,他的所作所為,其他的幾位上將軍並不是不知道,只是大約都與我一般,不願看著天音閣分崩離析。」
凌蘿冷笑,「所以就情願犧牲南宮清?只因為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弟子,比不得上將軍們身份高貴麼?」
冷秋鳶詞窮,半晌不語。
「你們自欺欺人的守護這個表面的平靜,到了真正危機的時候,一樣會土崩瓦解。也許你們覺得這種選擇是自然的,四大部族之間的利益,遠遠勝過一個南宮清,但在我看來,連他一根頭發都比不上。」
「阿蘿,你真的變了。」
凌蘿躬身行禮,告辭而去,「我自然是變了,我是凌蘿,不是若楓黎。」
夜玉寒靜靜地坐在她身後,替她推著墨。
凌蘿在白紙上畫著圈圈,毫無章法,大小不一。「如果天音閣因為這件事情,打起了內戰,你說我算不算罪人?」
「做你想做的事,不用考慮其他。」
凌蘿抬頭嗔了他一句。「你什麼事情都順著我,會把我慣壞的。」
「無妨。」
凌蘿繼續手下的動作,網已經散開,就等著魚兒來上鉤。「東凝痕已經照著信上所言,依次去了三個接頭的地方,不過都不是他本人。他雖多少能猜到我們的意圖,但是還是垂涎那掌門印章,最終還是會忍不住。」
「我們有時間等。」
凌蘿微笑,「我最喜歡請君入甕,冷眼旁觀,實在痛快。」
「十日後若是他還是不肯本體出現,又當如何?」
凌蘿拿起手中的筆,在紙上畫了個諾大的叉,「若不出現,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既然救不回清羽,我便當著他的面毀了這印章,讓天音閣就此毀滅。」
她見夜玉寒半晌不語,轉頭盈盈一笑,「我是不是很壞?」
夜玉寒模著她的發梢。搖頭道︰「不,順著你的心意去活,才是阿蘿。」
「你不吃醋?」小狐狸的尾巴又在身後擺呀擺,眼眸中的流光透露出點點壞意。
「若我死了,你會這般麼?」
哦吼吼,凌蘿的小心肝狂跳起來,沉默的夜玉寒終于也開始與南宮清較勁了。她粉唇微揚,俯身輕點,但立刻又漂的老遠,掀起水晶的珠簾,夜玉寒看著她的背,筆直決絕。
「若你這般,即便需我毀盡天下,殺盡世人,我必以命為之。」
青音歷三百二十三年,秋。
雖然沒有掌門印章,天宮的權力交接,仍然需要正統的祭典儀式。凌蘿穿梭在人群之中,為了伺候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天宮的光宿們已經忙的焦頭爛額,偶爾遇到紅顏和修啟,她也來不及打招呼,匆忙地對個眼色便轉身而去。
今天是最後一天,第十日。
東凝痕坐在最上席,與冷秋鳶左右而分。可是他的眼神卻與下手的龍王眉來眼去,偶爾也看看夜空中的星星,大概在心中慢慢算著時間。
這般明顯的挑釁,東凝痕不會不懂,尤其挑的日子又是眾人皆在的時候。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可是他還是存了僥幸之心,印章一天不到手,便一天不得安寧,他與冷秋鳶分而治理的局面就一天不會改變。
婆娑的樹影下,醉意連連,黑色的影子剛在小亭中站定,便有冷哼傳來,「當代掌門的感覺如何?」
月光下東凝痕的臉色格**沉,像是死人的臉,僵白僵白的。
「你究竟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替你背了這麼大一個黑鍋,怎麼著也要撈點好處,不然以後我怎麼活?」
「哼,掌門分明就是死在你的金羽箭下,休想將罪名安在我的頭上。」
南宮清坐在梁上,冷笑,「你敢說你沒有私自調查過掌門的飲食起居,你敢說你沒有在掌門的衣物記錄上動手腳,你敢說你沒有在掌門的屋里設下禁忌的千靈陣?」
東凝痕依然面無表情,「信口雌黃的小兒,趕緊把印章交出來。」
「我可不是信口而說,要不要我把替你做事的光宿找出來?」
東凝痕月兌口而出,「不可能!」
「你怎麼知道不可能?對了。掌門死後,你謊稱怕他受到牽連,將他送回了霜凝城,本來龍王會接替你將他殺人滅口,可惜卻被人家救了下來。」
東凝痕的額頭開始冒汗,本是深秋時分,他心中卻燥熱不堪。他再次檢查了周圍的情況,確定沒有任何其他人,這才低聲道︰「你到底要怎麼樣才將印章給我?」
南宮清輕笑,一只腿還在空中吊著,十足地吊他胃口。「你搞清楚。現在我手上有你想要的兩樣東西,你有說話的資格嗎?」。
「不用拐彎抹角,說吧。」
「很好,夠爽快。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拉開墨玄,將金羽箭射出去的。」
東凝痕閉著嘴巴不做聲,即便隔牆無耳,他也不願意將這件事情說出來。
「不說是嗎?我的靈力雖然比不上你,但是毀掉一枚小小的印章倒是沒什麼問題,一旦毀了你們龍族的那點心思可就永無實現的一天,你也永遠別想坐上掌門的位置。」
東凝痕抬頭,這麼長的時間,他的陣法已經布置完成,既然你南宮清清楚自己不是我的對手,還敢獨身一人來見我,就是你最愚蠢的地方。他嘴角揚起得意的冷笑,剛要打響手指,發動陣法,卻又听南宮清說︰「你若敢動一動,就別怪我不客氣。」
縴細的手指捏著那枚翠玉扳指,南宮清手指修長,擱在扳指上一股子清雅,「看是你的陣法快,還是我的手快。」
東凝痕頹然地垂下手,不甘道︰「墨玄弓本就出自龍族北海的墨玄樹上,雖然極有靈氣,但是若是以北海深極的水去澆灌,那木頭便會失去意識,任你驅使。」
屋檐上的南宮清沒有下文,直到東凝痕感覺到空氣中突然多出的幾道靈力,這才僵在當場,明白自己終是賭輸了。
他不掙扎,遠遠看著手里抱著粉圓的凌蘿,一片疑惑。
「我只想知道,你用什麼方法屏蔽了靈力?」
凌蘿知道他自恃修行甚高,即便有仙族的紫玨族長做出結界,靈力也不可能在空氣中無跡可尋。她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看著幾位上將軍,還有除了龍族之外的其他三位族長,微微一笑,「送你一句話,你不會,並不等于沒有人會。」
龍族逃過責難,因為東凝痕堅決地將所有的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以死謝罪。
凌蘿查案有功,只求了一件事情,徹查青家。
有了新掌門冷秋鳶的特令,加上墨研風的佐證,青家的勢力轟然倒塌,而跟著南宮清失蹤的白雅韻,卻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重新出現在花旋,只是,他的一頭棕色長發,此刻已經剪得不到肩膀,輕輕地在空中搖擺。
凌蘿等人前往花旋,希望能夠從青家的產業中查出更多關于幕後之人的線索來,突然看到這樣的白雅韻,倒是吃了一驚。
「師傅?你的頭發怎麼這樣了?」
白雅韻的眼中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倨傲,他安靜地看著院子中間忙碌的眾人,最後招手凌蘿讓她走到自己身邊。
「保管好繡圖,除了自己,誰也不要給,即便是你曾經最信任的人。」
凌蘿一頭霧水,看著他默默地坐上皇家軟轎離開,消失在百花盛開的街角,卻留給凌蘿枝葉凋零的蕭索。
「他到底怎麼了?受什麼打擊了?」
夜玉寒搭著凌蘿的肩膀,無言以對,可心里卻蕩起了層層波浪,恐怕事情才剛剛開始。
秋鳶歷元年,天宮重新選拔文曲宮和貪狼宮兩位上將軍,在一年的最後,飛雪飄零的新年,艱難地打退了蛟族又一波的偷襲。四大主城附近均遭受不同程度的猛烈襲擊,好在新掌門調配得當,即便在天音閣略微混亂的時候,依然將敵人趕了回去。
南宮清依然沒有出現,凌蘿曾經進宮見過白雅韻,不,現在應該稱紫雅韻,仙族新一任的太子,可是他也沒有半點關于南宮清的消息。
凌蘿微惑,南宮清當時的出走是為了躲避天宮的追殺,如今她已經為他平冤昭雪,為什麼他還是不肯出來,莫非已經被傷透了心,灰了意,就此浪跡天涯?
她跟著墨研風去找墨冰瑤,希望這個冰雪一般的女子能夠給她一些頭緒,可是只得了她一句︰「這樣也好,不見師姐他會更幸福。」
凌蘿訕笑,也是,只要南宮清危機解除,她管他去哪里,相忘于江湖,總是比每天看著葡萄吃不到要好得多。
如果不是因為凌紅豆,她大約這輩子也不會再興起去找南宮清的念頭,原因無他,凌紅豆所住的豐縣,人去樓空。而左領右舍,皆有人所指,有一個月亮般的公子,曾經來看過她,還在這里吹過笛子。
于是,凌蘿不得不再次繼續與南宮清的糾纏,須臾尋他千百度。
某日,凌蘿突然來了興致,拉著夜玉寒便要去看當年的荒玨戰場,于是兩人坐上修羅,在空中疾馳萬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降落在一片荒野上。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抬眼望去,碧色連天,漠漠而寂。二十年前的硝煙已經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中,唯有遠處土黃色的斷壁殘垣,還在試圖挽留這座城市曾經的輝煌。
凌蘿像是有意識一般,默默地走到原野的中央,只有那里一片光禿禿的,露出幾顆不規則的碎石,她的腦海開始翻騰,地上有一道溝壑一般的劍痕,深入地面幾乎有二十公分,她想,應該就是當年冷秋鳶一怒為弟子留下的印記。而溝壑一旁,她清晰地看見幾個足印,新的,最多三天以前留下的。
「玉寒,你看。」
夜玉寒早就看見了,同時也發覺了一直躲在暗處的黑色身影。
「阿蘿,如果有事就叫我。」
凌蘿順著他的眼光遠遠看去,一個蕭索的身影在風中默然而立,曾經的月白色換成了濃烈的黑色,但是依然無損他清越的氣質,只是眼神卻沉重了許多,不再如以前那般透亮。
「清羽?」
凌蘿知道夜玉寒選擇了暫時離開,她一步並作兩步跑到南宮清跟前,詫異地看著他的改變,半晌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還好嗎?」。
南宮清淡淡地看著她,輕輕地點頭。
「你知道我娘在哪里嗎?」。
「不知道。」
他的聲音有些許的嘶啞,似乎很多天沒有睡好,帶著濃濃的倦意,裹住了凌蘿擔憂的臉。
「你不要擔心天宮的事情,他們已經知道是東凝痕殺了上官掌門,對你的追捕令也已經撤銷了。你一直住在這個地方,該不是不知道吧?」
「我知道。」
凌蘿看著他的憔悴,微微有些心痛,無論如何,他都不該落得今日這般落魄。「那你為什麼不回去?」
「……我再也回不去了。」
凌蘿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如果指的是他們兩個之間的感情糾葛,她無話可說。如果是為了曾經被大家誤會,而耿耿于懷,那也太不是南宮清的作為了。
「什麼……回不去了?」
空中飛出流光溢彩的墨玄,這把弓,無論何時,都如南宮清一般,讓人移不開眼楮。
「掌門,是我殺的。而我,從那時起,就重生了。」
凌蘿的瞳孔驟然收縮,眼前的一切都變成水墨般的山水畫,只有南宮清冷冷的五官,清晰地像透過放大鏡看的。
他的眉眼,沒有溫度;他的手指,搭起弓弦;他的拇指,按上尾羽;他的嘴角,勾起陌生。
「從今以後,陌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