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秋鳶默默地看完手中的戰報,抬手撐住額頭輕輕揉了幾下。從她接任掌門以來,便是風波不斷,上官掌門的死還未完全調查清楚,齊旻寺便攜了人族與天音閣反目成仇。她與齊旻寺多年同窗,竟從來不知道他存了如此大的禍心。
人族,四族之中最為脆弱也最為膽小的一族。與其他四族相比,他們身體中的靈力水平總是偏少,每年選出的光宿進入天宮之後多數也是籍籍無名。她記得第一次見到齊旻寺的時候,他是那樣的落魄,瘦小的身軀縮在樹木的陰影之中,低低啜泣。她忍不住上前安慰他,人族在天宮受到排擠已經不是第一次。
閉上眼楮,多年前的事情歷歷在目,彷如昨日。師傅將掌門之位傳給上官青音實在突然,也不怪齊旻寺心有不甘。現在想來,也許師傅她老人家早就看出齊旻寺的不安分,所以才在坐化之前將那盒子交付于她。
揮袖拂亮案上一盞桐花百寶琉璃燈,略微暗沉的房間頃刻便亮如白晝,冷秋鳶沉沉嘆了一口氣,多事之秋,可嘆身邊卻無一人能為她分憂。不知沉思了多久,冰涼的地板上漸漸顯出一團影子,她倏地從回憶中醒來,挑眉驚呼︰「什麼人?」
燈影晃動,像是一陣虛幻的霧,院中一朵杏花從枝頭飄然而落,浮在池面上蕩起圈圈波紋,發出幾不可聞的水聲,冷秋鳶立在窗前沉默半晌,終是熄掉燭火,往內堂走去。
自神尊泯滅,須臾眾生雖為蛟族所困,但從未在戰事上吃過什麼大虧。光宿暗宿與蛟族基本算是勢均力敵,來來往往多年,光宿們對蛟族的攻擊方式和能力了解並不算少。但這次襲擊靈族的蛇人與過去有著明顯的不同,不僅身形上有了細微的變化,就連力量上也提升了不少。貪狼集結靈力而成的修羅陣,本是蛟族最大的克星,但今日一戰,此陣威力大減,若不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守城光宿也不至于全軍覆沒。
墨研風百思不得其解,貪狼的法陣攻擊力極強,而其中尤以修羅陣為最。此陣乃是光宿借助掌門印戒從神鏡碎片中借出靈力而成,力量非尋常法陣可比,因此咒語中必須含有掌門的名諱。青網一旦撒下,從未失手,即便當時人手不足,也不應該會受到蛟族的反噬。
「也許問題並不是出在修羅陣上。」白瑩坐在窗邊,眼前雲霧疊嶂,仙山飄渺,可她卻無欣賞之心。他們四人離開靈族已經兩天,她心中始終擔心留在樊河附近的族人們,盡管她知道雅韻已經派人去接,可在這危險的時候離開,總是于心不安。
紅顏難得發覺她的低落,湊近窗邊逗著飛到窗邊的一只翔兔勸道︰「你別擔心,雅韻雖然脾氣怪,但他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如今仙族的內亂已平,他這個族長說話沒人敢不听,比起龍族,咱們花旋應該更合你們的胃口吧。」
白瑩感激地對她笑笑,若不是紅顏提議改變路線,族里這會恐怕已經炸了鍋。早就知道前往龍族會遭到許多人的反對,只是沒想到還未入境,便听聞靠近樊河的龍族族人們跑了個干淨,直說讓小偷進門,他們寧願搬家。
墨研風尷尬地在一旁沒有做聲,其實靈族和龍族沒什麼大矛盾,不過是很多年前龍族失了鎮宮水靈,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靈族的寶庫中。于是兩族各執一詞,互不相讓,龍族說靈族做了不敢承認,靈族說此寶本為自己所有,根本就不是什麼鎮宮水靈,掌門想盡辦法也無法勸和,反而一度讓形勢惡劣起來,幾欲釀成大禍。
從那以後,兩族之人勢如水火,縱然在天宮有宮規相介,私下里雙方都是看對方不順眼的。但如今天音閣面臨大難,過去恩怨理當放下,龍族族人若無龍王的默許,斷不敢說出這等狹隘之言,如此看來倒是龍族失了禮數,顯得小氣了。
白瑩強迫自己收回擔憂,想要說點輕松的話題,于是轉頭笑問︰「听說雅韻族長與你曾經有過婚約?」
紅顏猛的听她說起這件事情,心里突然一跳。她也不明白為什麼,不過片刻便如常笑道︰「這事兒你怎麼也知道,準是听蘿卜說的。那時候我被他當場拒婚,氣得追殺了他好幾年。」
白瑩莞爾,以紅顏的性格確實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看不出來你會喜歡雅韻這樣的人。」
紅顏聞言哈哈大笑,「喜歡個鳥,那時候我不過是恨他在眾人面前讓我下不了台,尤其是他還說什麼世界上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會娶我,簡直是欺人太甚。」
白瑩還來玩笑,卻听一直沉默的墨研風開口說︰「到了。」
眾人憑窗望去,漫天的紫晶秋華如夢似幻,馥郁的香氣縈繞心頭,似乎將連日來沉重的疲憊都吸得一干二淨。其實離紅府還有一段距離,白瑩卻也忘記了再提雅韻之事,她也是第一次來花旋,被這華美的花之結界所吸引再無言語。不多時四匹黑璁子穩穩地踏下雲端,馬車停在紅府的正門口。紅翼和紅夫人早在大門等候,見到馬車,皆是面露喜色,急步上前喚道︰「顏兒」
紅顏當先跳下馬車,一個熊抱便將二人擁入懷中。「老頭子,你哭什麼,莫叫客人們看笑話。」
紅翼哪里肯依,扯著嗓子干嚎道︰「我見到我閨女激動地哭哭也不行麼,我容易麼我?」
紅夫人卻不說話,只拉著紅顏的手上看下看,確定她沒有什麼傷才放心地拭了拭眼角說︰「讓各位見笑了,快請進屋。」
酒過三巡,幾人很久沒有這般輕松愜意過,心頭雖有煩心事,卻頂不住紅府的殷切熱情,喝的雖是素酒,到最後卻也有些上頭。紅顏酒量卻好,這牡丹酒她在家時便經常偷喝,味道甘甜,放上些碎冰進去喝起來更是爽口。
看著綠腰將白瑩服侍睡下,紅顏又拎了一壺酒往門外走去,今夜月色甚好,她睡意全無。踏著朦朦的清輝,飛身上檐,幾個起伏便不自覺地停在東閣之外。
明德和墨研風被安排在這里,見房里燈火已滅,紅顏心里突然有些失望。自從來到花旋,墨研風全然不似以前,不僅鮮少與她玩笑,就連話也變得極少。剛才在席間,他雖應對有度,禮數周全,但憑她素日與他相處來看,墨研風心里肯定有事。
仰頭灌下一口酒,清香的液體不似之前的甜美,入喉有些辣,紅顏歪在樹杈上也不管這許多,直到小罐見底,她才覺得頭暈沉沉的,想要起身卻乏力不能。手中的酒壺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紅顏只顧抓著樹枝有一搭沒一搭地撕著樹葉,心頭悶悶地堵得慌。
夜風撫過她滾燙的臉頰,帶來一陣涼意。紅顏忍不住喟嘆一聲,自己卻不知為何。墨研風不糾纏她不是一件好事麼,平日里不就是看不慣他吊兒郎當油嘴滑舌的模樣麼,怎麼現下又似乎不習慣起來。
她勉強搖了搖頭,掙扎著便要下去,未料手臂無力,剛將雙腿放下整個人便暈乎乎朝地上摔去。一雙微涼的手穩穩地托住她,醉意中紅顏看到墨研風黝黑的雙瞳,亮得讓她不敢直視。
「你看什麼看,放我下來。」
墨研風紋絲不動,就這樣抱著紅顏飛上樹去,兩個人坐在略有些狹窄擁擠的樹枝之間,彼此連呼吸都听得很清楚。
紅顏的額頭上垂下一縷冰藍,那是墨研風的發,她忍不住伸手慢慢纏在手指上,似乎想要感受一下與自己的有什麼不同。見墨研風並不言語,紅顏突然惱火起來,「你什麼意思,沒頭沒腦的擺臉色給誰看?」
墨研風知道自己很反常,今日的酒席上他喝的並不多。听著紅家夫婦贊揚雅韻的話語,他忍不住想起白瑩的話。睡前他也裝作無意向婢女們打听過,都說紅顏與雅韻曾經糾纏甚深,紅夫人與白佳又是閨中好友,他們兩個早就是眾人默認的一對了。
而他,不過是一顆棄子。母親身份卑微,他在龍族根本就算不了什麼。父王委派他與仙族青家結盟,如今青家已敗,父王自然不會承認這事是他的意思。他早知道父王的打算,只不過他不想說破,他冷眼旁觀,不過就是想看清楚這個冷血的父親究竟能做到什麼程度。
「顏顏,如果我一無所有,你會跟我走麼?」
紅顏本就糊里糊涂,听他突然冒出這句話更是火大,「一無所有怎麼了,老子又不是沒當過乞丐?就你這公子德行,想當還當不上呢。」
墨研風心情本有些郁卒,听她這話忍不住笑道︰「我倒忘了,你從小是在外面長大的。」
紅顏醉醺醺地扯住他的一縷長發道︰「怎麼?你敢嫌棄老子?」
墨研風心頭一喜,不動聲色地摟住她的小蠻腰,「只要娘子不嫌棄我,為夫的怎敢嫌棄娘子?」
紅顏突覺胸中一空,七經八脈像被熨過,渾身透著舒暢。她嘴角揚起不自覺地笑意,傻乎乎地絞著手中的發,就連墨研風一點一點靠近她的唇她都不知道。就在兩人的呼吸快要交疊的時候,一道青光直沖而起,一個硬物從墨研風懷中飛了出來,硬生生撞開了兩人。
墨研風捂著額頭抬頭望去,空中一塊玉板閃爍不息,正是當日他從母親墓中得到的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