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慕軒抱著醉酒的女子走出暖鶯閣時已是深夜,低頭看了一眼懷里悄然入睡的女子,彌漫大霧的雙眼里浮現出復雜的情愫——他從未給過自己一次回首過往的機會,哪怕只是一點的觸動也會讓他像溺水般痛苦,無法呼吸。但記憶是那般強大,他輸得慘烈,因為,他都還記得。
薛夜陌……薛夜陌……這個名字就像一把長滿倒刺的尖刀,十年來一直插在他的心里,拔或不拔都是剜心的疼。那道她親手剖開的傷口,雖然早已痊愈,但留在胸口上的那個巨大而丑陋的褐色傷疤,卻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因為相愛過,便難以原諒。她讓他不再相信愛情,而他又是否讓她對愛情失望?誰對誰錯,又由誰來決斷?
白衣城主舉目遠眺,遠處蟄伏在巨大陰影下的山峰和沙壟連綿延伸向天際,看也看不到邊,掛在山尖上的月在大漠寒冷的夜間發出昏黃的光,不時有幾聲狼嚎劃破夜空,然而又剎那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就是在這樣荒涼的地方,他等了十年,等來的卻依舊是她冷漠的眼。他知道那天在城樓外她便認出了他,她為他擋下那一劍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心髒快要激烈的從胸腔中蹦出來,他以為他們能回到過去,他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他以為……
然而她卻說那只是為了一個交易。那一刻他十年的等待成了一個笑話,他所有的希冀被撕得面目全非。
注定要錯過,為何要遇見?注定要錯過,為何要相愛?
府邸中往來的婢女侍童無一不驚訝的看見他們的城主懷抱著那日掠城的女子慢慢走過,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陰梟的城主露出過像此時這樣悲涼的神情,他對他們恭敬的問候充耳不聞,只是陷入沉思般向前移動。
不知不覺蘇慕軒已經將懷里的女子輕柔地放在了她的塌上,為她蓋好被子後站在塌旁靜靜的凝視著她的睡容,因為那雙一向裝滿孤高的眼緊緊閉著,此時的她少了刺人的針芒,多了分柔媚。他不禁彎下腰來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長久而輕柔的吻,當再次起身準備離開時,卻驚訝的發現一雙亮如秋水的眼楮正一動不動的望著他,目光熠熠。
蘇慕軒起身的動作凝滯在了半空中,呼吸瞬間變得有點艱難,兩人就這樣在黑暗中靜靜對視,時間仿佛忘了流逝。
「醒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從胸臆中輕嘆出一口氣,問道。
「想去哪里?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剛要直起身體,她的手卻環住了他的脖子。
「什……什麼問題?」說話也開始變得艱難,他努力保持著頭腦的清醒。
「我是你的誰?」女子忽然笑了,雙手離開了他的脖子,但卻一下子把頭抬了起來,兩張臉之間相隔不過數毫米,能清晰感覺到對方的呼吸。
淡淡的酒氣輕輕噴在臉上,蘇慕軒感覺神智竟然開始恍惚,也像醉酒般昏昏欲睡。他的一只手不禁輕輕撫上了女子的臉,指間帶著迷戀的溫存來回摩挲,每過之處都留下一片紅暈。
「你是我——」他另一手攬住她的縴腰,目光溫柔似水,輕聲回答。然而——突然感覺到身下的人忽地用力一動,然後黑暗中寒光一閃!接著胸口就傳來一陣鈍痛……頭腦霎時間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向下看去,一把匕首已經深深的插入了他胸膛的正中!
蘇慕軒霍然用雙手捂住胸口踉蹌著後退,一腳踢倒了身後的椅子,他不住地搖頭,眼里瞬間爆發出毫不掩飾的痛楚,然而只是慘然一笑︰「為了得到結魄你竟然使出這種計謀。殺了我,你要如何得到結魄?」
薛夜陌半坐在塌上,因為使出全身的力氣刺出剛才那一劍而微微喘著氣,全然沒有了先前的醉態︰「你說得對,我一直就是這種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人,就算是這種低俗的計謀,我也不惜使用。放心,我會先殺了你,再奪結魄!」
「哈哈……」蘇慕軒一手撐著桌子,另一只手依舊捂著胸口,忽然不可抑制的仰頭大笑,「不,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女子。十年……我等了整整十年的,卻是這樣一個恨我入骨的女人!」
「為什麼!」為什麼要再次逼他問出這句話?為什麼還是要毫不猶豫的取他性命?
「為什麼?你居然問我為什麼?」薛夜陌冷笑著,從塌上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的向著男子走過去,「殺害夜郎幾萬族人,連那麼小的孩子都不放過的你,居然還能坦然的問我為什麼!」
「呵呵,你終究是不信我……」蘇慕軒卻忽地笑了,凝視著朝他走來的女子,「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以致于你從未給過我任何解釋的機會。」
「我就是恨我太信任你!」薛夜陌抬手用力扯過男子的衣襟,雙手仿佛快要把白色的袍子捏成粉末,「如果我不跟你走,小月就不會死……如果我不是太信任你,我不會……我不會愛上雙手沾滿我族人鮮血的仇人!」
「其實,你早已如願。」蘇慕軒無力的垂下了捂在心口上的手,「十年前,你就已經親手殺了我。」
薛夜陌怔怔的看著男子插著匕首的胸口,白色的袍子已經被劃破,然而——卻沒有染上一點紅色!她蒼白著臉,眼楮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雙手握住匕首的一端,然後慢慢用力向外扯,鋒利的匕首上竟然沒有一絲血跡,干淨如初,那個傷口也沒有淌出一滴血!
「還不信麼?」看到她的表情,蘇慕軒微微眯起眼,然後一把扯開了衣襟,心髒處赫然蜿蜒著一個褐色的疤痕,黑暗中疤痕的正中間發出詭異的青色亮光——竟是一顆墨青色的珠子,透明的質地,可以清楚的看見里面有絲狀的乳白色懸浮物在游移。
「結……結魄?」薛夜陌感覺有一只巨大的手掌猛然捏緊了她的心髒,那珠子散發出來的青光就像死亡之光劫走了她所有的呼吸。
「那個傳言是真的——這十年來我一直靠它儲存魂魄以維持生命……現在的我不過只是一個活死人。」蘇慕軒拉過她的手按在那個傷疤上︰「我一直都在等著你來取走它。」
「不!」薛夜陌卻忽然回過神來一把甩開他的手,繼而又失神的不停搖頭,失了慣有的平靜︰「不……」
「你不是一直都想殺了我為你的族人報仇嗎!」他朝她邁近一步,「來啊!把它拿走為你的族人報仇啊!」
薛夜陌猛然一怔,睜大眼抬起頭來看著他,瞳仁黑得快要滴出墨來,腳下卻頻頻後退,不多時已經退回了塌邊,然後被塌沿絆倒一下子翻坐到塌上。
靜謐的房間里兩人粗重的喘氣聲久久不能停息,她低著頭,他看不清她的神色。過了很久,她的聲音從下面低低的響起︰「你走吧。」
蘇慕軒怔了一怔,許久才緩緩抬手整理好衣襟︰「若是想好,隨時來取。我等的已經太久。」說罷,轉身走出了房間。
薛夜陌縮起雙腳,雙手抱膝,苦笑喃喃︰「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抬頭卻看見放在桌上的匕首,她猛然把頭埋進雙腳,衣裙無聲的潮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