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沒有光線……他只能感覺周圍的潮濕蒙上他的皮膚,變成了水滴一滴一滴的往下蜿蜒。又是這個夢——他在夢中嘆息了一聲,頭腦清明無比但就是無法醒來,或許是不想醒來,從何時起他竟是這般依賴這種虛無縹緲的思想,仿佛一醒來便要面對他早已習慣的死亡。
薛夜陌,你竟然讓我變得如此脆弱……
一陣風過,突然一切又光亮了起來,還是那個夜,還是那片死寂的森林,他還是站在原地不動,仿佛在等待著誰。已經看過千遍萬遍的場景,他輕輕闔上雙眼,不出所料听見一個前去探察的士兵跌跌撞撞跑回來的聲音,接著就是爛記于心的對白︰「少主,夜郎已經被屠城了,人、人都死光了。」
他睜開眼楮,勾起一抹嘲笑——無數遍的反復,話語已經不需要經過思索就可以沖口而出︰「來晚了麼?再前去看看吧,也許還有生還的人。」他知道,她還活著。
終于是走到了這里,他還記得這棵參天的菩提樹,一抬手,大軍就整齊的停了下來。他微笑起來,因為她越過多年的光陰,又完好無損的跑進了他的夢境里。那個渾身被血染透的少女一手拉著一個小她幾歲的孩子,一手握著鐮刀不停用力砍斷無數從樹上垂下來的蔓藤和及膝的雜草。早已累得氣喘吁吁,但沒有血色的薄唇依舊緊緊抿著不願大口呼氣,一雙漆黑的眼楮在濃黑的夜里亮若晨星,倔強而孤獨。
他跨下馬,半蹲在了她的面前,他看懂了她眼里的恐懼和戒備,還有想要轉身逃跑卻害怕激怒他的念想,于是他往後退了幾步,臉上是和煦似陽的微笑。他說︰「我是迦葉城主蘇振天獨子蘇慕軒,跟我走。」
那時的她還是那麼的信任他,當她把手輕輕放進他手心的瞬間,他胸口上的那個大洞幾乎快要愈合,那是滿滿的欣喜,但很快悲涼就要把他吞噬,他想使勁搖晃她的雙肩,問她為何不能一直這樣信任他,為何不能一直握緊他的手……為何,他依舊那麼愛她。
薛夜陌,我恨你,我恨你啊。
「城主,巫女大人求見。」誠惶誠恐的聲音突然闖進了夢中,剎那流光反轉,他睜大了眼楮卻只能看見她抬頭看向他的臉慢慢消失在光亮中,他伸出手,手指彎曲成挽留的姿態,卻只能抓住一拳虛無。猛地一怔,就從夢中醒了過來。
巨大的房間里只有壁爐里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啪啪」聲在回蕩,蘇幕軒緩緩收回剛才在睡夢中無意識抬起的手,看了一眼昨晚未看完的奏折零亂躺在塌下,異常煩躁著起身,隨手拿了一件貂皮披風搭在肩上。門外的侍衛又通報了一聲,他微微揉了揉額角,才沉聲說了一個宣字。
沉重的琉璃大門剛打開了一條縫,霧月就迫不及待的擠了進來,上前幾步後彎腰對著蘇幕軒恭敬一拜。蘇幕軒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禁皺眉︰「天還早,出了什麼事?」說著又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頭。
「沒……沒什麼大事。」霧月偷偷觀察他的表情,小聲說,「就是薛姑娘昨天晚上走了,說如果有必要就讓我跟城主說一聲,我覺得還是有說一聲的必要。」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他對那個沒有絲毫猶豫就要了迦葉十幾條人命的女子有一絲異樣的情愫,他會在提及關于那個人的任何事情時失了淡然沉靜。
蘇幕軒一愣,覺得額頭上的痛感更加明顯了,微微吸了一口氣,問︰「什麼時候走的?」
霧月在心里快速的把事情整理了一下,如實回答︰「昨天我奉城主的命令帶薛姑娘上街的時候遇見了醉香樓的老板娘紅緋,兩人交談了一會兒後薛姑娘好像看見了熟人就追了出去,回來後就說要走。」
「兩人談了什麼?」蘇幕軒微微蹙眉。
「我沒太听懂,好像是和夜郎有關的事情。」霧月伸手撓了撓頭,不確定的說。
「紅緋終究是跟她說了。」蘇幕軒輕嘆一口氣,冷笑,「她不會信的。」
「城主怎麼會知道?」霧月吃驚的沖口而出,「她確實說不會相信。」
蘇幕軒听後不禁全身一振,緩緩閉上眼楮,長而上翹的睫毛在眼簾下投下一排抖動的陰影。過了良久,才道︰「不信才好,這樣都才能絕情的徹徹底底。」
霧月靜靜退了下去,走出大門時轉頭看向那個她可以用生命去保護的男子,他孤立在房間的正中央,雙手垂在身側微微握起,依舊閉著雙眼,她無法想象那個清傲孤絕的城主俊雅的臉上會露出這般落寞的神情。她雖不聰明,但也不是傻子,自從那個如劍一樣冰冷危險的女人到來之後,他便失了素來的從容,或許是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掩飾對薛夜陌的感情。
她不知道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過往,但那一定是一段兩人都不願再提起的與夜郎族有關記憶,從那以後兩人都向著極端的方向越走越遠,早已迷失了自我,她深信薛夜陌在成為殺手之前一定也是需要人來保護的柔弱女子,這也是她討厭不起她來的原因吧。
再深深望了一眼那個身影一眼,霧月轉過身來,在心里下了一個決定,不管怎樣她都要帶薛夜陌回來,因為兩人雖然依舊恨著對方,甚至互相傷害著,但沒有薛夜陌的蘇幕軒也永遠不能走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