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衛府日常事務除了等待命令,完成命令,便是收集各處消息,上至朝廷,下至民間,自然皇宮也不例外。每天,都會有人向大閣領報備宮中各人的行蹤,所謂「各人」,其實最重要的當然是禁衛府本不該收集卻又收集得最詳細的皇上的行蹤消息。
鐘離陌坐于桌前,身後低頭之人字字句句詳細說著,中途停頓一下,接著說道︰「沈凝之自大前天半夜離開清心宮後到昨夜又于清心宮中侍寢,皇上對他依然如往常,並無特別之處。哦對,最近太醫院送了許多藥材補物到朝暉軒,好像是皇上的吩咐。」
鐘離陌抬起頭來看向報備的人。
「臣……臣是受涼了……」岑霏說著,有些局促地從椅上起來,說道︰「那臣……先告退了。」話完,未待她回話便急退了兩步,轉身離去。
岑霏搖搖頭,「臣也不知,臣記事時便在教坊,里面有孤兒,有父母本就是樂籍的,也有被父母賣入教坊的,自己若是不知,教坊不會透露身世,所以臣也不知自己哪種。然而對于臣的父母,此生應該是不會見到了,臣有時也會覺得有憾。世間最幸,莫過于父母在身旁,皇上雖為國君,百事纏身,卻仍關心公主,這些天讓人弄了這麼多補藥來給公主服用,公主又為何要因一些小事受牽絆,放著湯有意不喝?」
「那個公主不是還一口都沒喝嗎?听說是治咳嗽很好的蜜。」玉竹不舍道。
「大閣領。」銀面衛回過聲,低頭道︰「大閣領還有何吩咐?」
一時間,心里有些痛快,又一時,心里又有些對自我的嘲諷。痛快什麼呢?這是小女人對心上人慣用的伎倆吧,就像當初何青儀誤以為她與霍錚相好時而故意和鐘楚接近,讓霍錚心中吃味一般……那個時候,自己的心中也是吃味,也是不舒服的,鐘楚也如此說︰答應何青儀,順便也是讓她吃一下醋。
這樣說,可心里卻止不住大驚。連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心里在亂什麼,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心中的不舒服是因為母皇,是因為這一碗神芝湯,他竟知道……甚至還說了「芥蒂」這樣的詞……她心中有的,又怎是芥蒂這樣簡單……
「是。」玉竹不得不遵命退下,才出去一會兒,卻立刻又跑了進來,連門都沒敲。
「宣華公主……」話語比以往遲疑了許多,慢了許多,作一下停頓才正常起來,似乎是下意識地,恢復了以往輕輕淡淡卻又不容置疑的語氣,「宣華公主除了每天閉門不出,還有何異常舉動?只是落水,何至嚴重到哪里去?」
她恨那個高高在上的國君,恨她的無情,然而她卻關心起了她,卻破例地送了這些專留于帝王的珍貴藥材。
朝暉軒內,宣華與岑霏在臥房內的圓桌相鄰而坐,兩個面前放著塤譜,宣華手捧著塤,對著譜子吹完最後的曲調,抬頭來看向岑霏。
閉眼聆听,而後笑了起來,「先生,听說外面有人傳言你成了我的男寵,不知你听到了沒。」
岑霏看向桌上塤譜旁放著的個青花的瓷碗,那是不久前玉竹送來的,讓她喝她卻說熱了先放放,讓玉竹先出去,然而直到現在里面湯料都要冷了她還沒喝一口。淡淡的聲音,岑霏說道︰「因為這神芝紅棗湯。這湯極為珍貴,公主卻將它放冷了不喝。」
岑霏沒有立刻拿起塤,而是靜坐了片刻,吹起第一聲。一聲、二聲……她不曾听過,卻似听見忘憂曲一般緩緩趨散心中陰雲。
宣華十分不以為意,笑道︰「什麼心事?我可是十分專心地吹著。」
她對她,又豈只是芥蒂,豈只是不滿,豈只是怨?她恨,真的恨,恨那個人的無情,恨那個人的心狠,恨這被她一手控制的命運……做夢都想有一天,自己成為勝利者站在她面前,問她︰母皇,成者王敗者寇,現在你的心里,是不是有吃驚,有害怕呢?你又知不知道,當我被你的男寵騙,當我親眼看到自己的父親化為白骨,當我明白一切真相還要誠惶誠恐地跪在你面前當什麼都不曾有,親手灌下自己整整兩碗墮胎藥,對著你哭泣,用命來賭你那微弱的母愛時,我心里又是怎麼想的呢?
宣華吃驚又不敢相信,立刻問︰「為何?」
是,何至嚴懲到哪里去?可是她的身休明明不如以前,她明明就體虛,受不得一點寒涼……
想到這個詞,鐘離陌重新轉身,開門出房。
「太樂署?伶人?先前怎麼沒報與我?」鐘離陌立刻說道。
還以為誰都會吃醋麼?恐怕所有人會他都不會吧,一個岑霏,又算得了什麼?
「你……」宣華立刻看向他,口中回道︰「我對母皇會有什麼芥蒂,先生休得胡言!」
宣華起身開門看向外面,只見走廊橫梁上刻了小小一個圖案,正是她先前與鐘離陌商定的約見暗號。
誰要她的關心,誰要她的憐憫,她不把她當母親,自己也沒有把她當母親,她何必做這些事?
銀面衛慌忙回答︰「宣華公主與男人的糾纏向來就多,那吹塤的伶人只是個小教頭,除得長得可以,背景十分簡單並無可疑之處,屬下以為這樣的消息並不足以上報,所以……」
塤?鐘離陌立刻便想起了那天她躺在床上,手中拿著的東西。而後,便是她落水的地點——鵠臨池。鵠臨池,就在太樂署旁邊,那天她是去太樂署了的?伶人,是什麼樣的伶人,能讓她天天留在臥房中,還是她又有什麼打算?
宣華又笑道︰「我可不愛說笑。今天就學到這兒了,不如先生先回去吧,回去想想,然後回答我……若讓先生做我的男寵,先生是願意還是不願意。」說完,她又狀似關心道︰「對了,先生受涼了麼,怎麼咳起來了?」
「岑霏,給我吹一段曲子吧。」她說。
如果玉竹沒看錯,那也就是說︰剛剛,他來過了?是才來一會兒,還是早已到來,一直在橫梁上?或者,就算不是一直在,刻那圖案時岑霏應該還沒走吧,那听力那麼好的他是不是听到了她對岑霏說的那句話?那句……有關男寵的話?
他想了想有關這消息的詳細內容,又繼續道︰「宣華公主自搬入宮中後原本就少出門,上次落水後更是每日閉門不出,應是受了風寒,所以引起了皇上的重視。」
有的時候,她會叫他岑霏。那個時候,他不是太樂署的伶人,不是來教她塤的,只是那個夜里能在暗處陪伴她,能深知她笑容底下的心,以一首曲子的寬慰她的人。
宣華點點頭,轉身回里邊,口中說道︰「你先去吧。」
「公主,公主對皇上有芥蒂嗎?」岑霏問。
抬頭,見岑霏正看著自己。
「嗯,下去吧。」鐘離陌回,低下頭去繼續看手上似從別處傳來密封著的信。
隔了一日,宣華才找機會到事先約定的地方。竟然真的蓋了座竹屋,竟然已經蓋完。zVXC。
宣華肯定地開口︰「給他送去,我早就不咳了。」
「下去詳查。」鐘離陌發話道。
她又何嘗不想?自小無父,她一直是想贏得那個人的關注的,可是……他又怎會知道,怎會想到她與母皇之間有太多的不可忘卻。
銀面衛離去,鐘離陌放下了密信,起身至門口,卻又停了下來,緩緩踱回了桌旁。
岑霏在她的呵斥下沉默下來,隨後又看向她,終是開口道︰「公主,臣雖自小無父母,可臣卻知道世間最不該有芥蒂的便是子女父母。」為也以個。
鐘離陌仍看著他。銀面衛立刻答道︰「伶人是自宣華公主落水後每日去朝暉軒的,好像是教公主吹塤,至于那伶人的官職姓名……屬下亦不知。」
銀面衛回道︰「這倒不知,或許是別有心思,雖然每天閉門不出,可卻听說每天都召了太樂署的伶人至朝暉軒,在臥房中一待就是一整天,到底是為何不出門,也只有公主自己知道了。」
接下來,似乎再無可說的,可鐘離陌似乎還等著他下面的話。銀面衛抬頭又低頭,停頓好一會兒才又說道︰「消息上,就只有這些了。」
可是,如果不是真的對那吹塤的伶人有好感,她又有什麼理由天天召他入殿?現在的她,並不需要用好男色來抹黑自己。好感……好感……
岑霏奏完最後的曲子,不以為意地輕笑道︰「宮中清閑,自然要聊些趣事來渡日。」
「是,屬下立刻去辦。」
「那要是我真的讓你陪在了我身邊呢?」宣華看向他,說道︰「不知道你做了男寵,是什麼樣子?」
宣華看著眼前的湯碗,怔怔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
宣華忍不住地笑,朝外喚道︰「玉竹——」
「然後呢?」鐘離陌冷聲問。
無要事,她是不願見他的,她也曾不只一次地說過,讓他沒事不要擅闖朝暉軒,他再去,無非就是得來她一陣厭煩的神情與目光。而這……不知從何時起,他不願看到。
那樣的眼神,讓她莫名地覺得不安,竟是逃避似的立刻垂下了眼簾。
有那麼一瞬,她甚至要說出心中的事來,那無人可說,無人可訴的心事。從來沒想到,會有人輕而易舉就看出她心中的愁緒,會有人僅僅憑一片太醫院送來的神芝就一句話說擊中她心中最不願示人的柔軟處,明明知事明禮如他,卻會不顧她的呵斥來勸慰她放下心中的牽絆,珍惜尚在自己身邊的母親。
「這暗號什麼時候有的?」關了門,宣華立刻問。
「應是剛剛才刻上的,剛才奴婢出門是好像看見了一抹黑影,意外之下抬頭,這才看到了橫梁上的這個。」
那夜的血腥彌漫,那夜的光火沖天,那夜的殺戮叫喊……還有那個傷她至深的男人,那個她只在夢里見到過的孩子,那鑽心蝕骨的痛……
宣華意外地看向她,只見她著急道︰「公主,他來了。」在她還愣著時,玉竹忙指向門外,「門外,橫梁上,有圖案。」
「我忘了。」宣華說著,伸手模了模那青花的瓷碗,尚有些熱度,端過來緩緩舀起一口來送入口中,心中浮起各樣的感覺來,不想喝,卻又努力讓自己吞下。然而又將碗推開,「果真是冷了,恐怕是要讓玉竹拿去熱了。」
岑霏神情默然,一會兒才說道︰「不如昨日。」
「是。」銀面衛退身至門口,才轉身,便听身後輕而冷的聲音傳來︰「等等。」
第一次,岑霏露出發怔的神情,臉上有愕然,有吃驚,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在對上她眸子時竟立刻低下了頭去,口齒有些不伶俐道︰「公主……公主說笑吧。」說完,不自然地咳了兩聲。
岑霏不說話,她又說道︰「信口胡謅可不行,先生倒是說說,我心里有什麼心事。」
玉竹進來,她便吩咐道︰「待會把昨天那瓶枇杷蜜給岑先生送去。」
幾乎是立刻就想去朝暉軒,可理智又馬上回來。這有什麼好去的?她的母親風流,她也遺傳到了風流,這有什麼?她吹塤,她召伶人入臥房,這又有什麼?他去朝暉軒,又是為什麼?
宣華看看他,輕聲問︰「你父母呢?」
岑霏看著她,十分簡短地說了五個字︰「公主有心事。」
意識到大閣領略不同于之前的態度,似乎對這消息較之前的關注,報備的人又接著說道︰「有些藥還是極為珍貴,專為皇上準備的藥。」
心中悲涼地冷笑,咬咬唇,走進竹屋中,一眼便見房中獨獨有的一張大床,還有站在開闊窗邊看向外面的鐘離陌。
他從窗前回過頭來,面容如銀色面具一樣冰冷,拿一張折了的紙遞向她,「這是宋祺堯夫人的資料,若無機會接近宋祺堯,可先接近他夫人。二皇子也有心拉攏宋祺堯,須從速。」語氣淡漠,听不出一絲感情來。
宣華伸手去接,卻沒能從他手中拿到紙,略用力一抽,仍未抽出,抬眼,見只他那一對不見底的黑眸正盯著她。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