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靨之城
「志願的事兒,是我改的。」葉寧德在餐桌對面坐了下來,雙手交叉放在面前,擺出了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我找人查了你的分數,夠B大的錄取線,就找人替你改了志願。一直在考慮該怎麼跟你說,沒想到通知書來的還挺快。」
葉川腦子里嗡嗡直響,整個人都陷在強烈的眩暈感里,幾乎顧不上傾听葉寧德的解釋。
他其實已經有了某種自覺,知道再一次的生命里一些細節已經被改變,但是另外一些事,無論他期待還是恐懼,還是會照樣發生。比如他和李行蹤無法避開的相識、比如邵凱又一次考進了B市。
一直以來,對于自己是否能夠真正月兌離原來的生活軌道,葉川並沒有十足的把握。B市就像一個略帶險惡意味的預言,一團似隱似現的陰雲般懸浮在他的頭頂。
而現在,毫無預兆的,它竟然應驗了。
如果一座城、一個人名、一段經歷,如同陷阱一般埋伏在道路的前方,無論你走過多遠的路都繞不開,那它是不是就叫做……命運?
「小川,為了你的將來考慮,我特意找內行人打听過,B大是行業內聲譽最高的學校。」葉寧德神色略有些不安,「你真喜歡這個專業,就必須考慮將來的實習、就業。我想你自己也知道,跟西安相比,更好的機會在B市。」
葉川按著頭強迫自己听葉寧德的談話,心里卻油然生出幾分掙扎不開的疲憊感。
「孩子們總是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完全由自己打拼出來的。但是小川,我有過那種經歷。當然不能說那是不好的經歷,但是,如果我已經預見你無論走哪一條路都會到達同樣的高度,我自然希望你能少繞一些彎路。你也可以把它理解為身為長輩的一點私心。」
葉川腦子里的麻木感慢慢消退,他眨眨眼,用一種听起來有些底氣不足的聲調低聲說︰「葉叔叔,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只是有點兒……意外。」
葉寧德的神色一松,臉上也隨之露出笑容,「你也知道,葉家有一部分生意已經轉移到B市了,時飛也那里,將來說不定我和你嬸嬸也要過去。(請記住.)上了歲數的人和年輕人觀念不一樣,年輕人總是希望飛的遠一些,老年人就覺得一家人還是在一起的好。」
葉川抿著嘴唇笑了笑,「葉叔叔,你不老。」
「還不老啊,」葉寧德臉上流露出感慨的神色,伸手在桌子邊比劃了一下,「你剛來的時候才這麼高,現在都要上大學了。表姑知道了會很高興。還有你爸爸媽媽,應該去告訴一聲。」
葉川點點頭,「我會的。」
葉寧德又說︰「行李讓陳阿姨幫你收拾,謝師宴什麼的,我已經安排陳助理去張羅,有什麼要求你直接跟他說。」
葉川又點點頭。
葉寧德走到餐廳門口,就听葉川在後面喊他,「葉叔叔。」
葉寧德回頭看,葉川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對他笑了笑,「謝謝葉叔叔。」
葉寧德笑了,「一家人,客氣什麼。」
葉川目送他走出餐廳,臉上的微笑慢慢垮下來。
他曾經因為一個人的存在而狂熱地戀上了那座城。那里曾經是天堂,也曾經是地獄。那座城承載著他生命中最極致的幸福,也見證了他的頹廢與落寞。他就是在那里懷揣著飽受傷痛的心事寂寞地死去。
那是他的夢靨,他卻不得不去面對。
服務員滿頭大汗地穿過挨挨擠擠的桌椅,在他們的桌上放下兩扎鮮啤。黃澄澄的酒液泛著細膩的泡沫,看著就覺得清涼。
邵凱拿起一串雞翅遞給葉川,笑著說︰「哎,你今天可悠著點兒喝,再喝高了我就把你扔這兒不管了。」
葉川咬了一口烤得焦香的雞翅,很不滿地斜了他一眼,「你可真夠意思。」
邵凱大笑,「你喝醉了沉的像死豬一樣。哥這小身板,你忍心麼?」
邵凱比他略高一些,玩了一個暑假,人曬黑了不少,但是並沒有長多少肉,正面看寬肩細腰,從側面看薄的像門板。他已經被B市公安大學的刑事科學技術系錄取了,跑來找葉川就是打算一起結伴去B市。他知道葉川想去西安,對于拿到B大的錄取通知書並不怎麼高興,但是對現在這個局面邵凱還是很高興的,畢竟兩個人可以經常見面了。
邵凱很小心地打量葉川的神色,覺得他看起來要比前幾天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精神一些,忍不住勸道︰「川兒,你別想那麼多了,葉叔叔也是為你好。我覺得,B大的條件在那兒擺著呢,既然你想當律師,那就要做最好的律師啊。對。這麼好的資源不用,多傻啊。」
葉川嘴里還嚼著雞翅膀,听他這麼字斟句酌的安慰,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別勸了,我心里都明白。」
邵凱看著他,不太放心地問︰「真明白?」
葉川點點頭,「有些事,注定了是躲不過去的。」
邵凱撓撓頭,躲不過去又是什麼意思?
「我以前一直覺得那些不好的事,只要躲開就行。但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那些事情既然存在,那麼,我把眼楮閉上它也是存在的。」葉川的神色變得深沉起來,嘴角卻淺淺彎起,形成了一個略帶自嘲的弧度,「這是我的問題。小凱,其實是我想通了,與其想著怎麼才能躲過去,還不如讓自己變得堅強一點。」
「听不懂。」邵凱很是無辜地眨了眨眼,「太文藝了。」
葉川抿嘴一笑。
「太文藝了。」邵凱湊過來踫了踫他的酒杯,「我說哥兒們,你是不是談戀愛啦?」
葉川微微一愣,笑著搖頭,「學習、工作、房子、車……要辦的事兒太多。」談戀愛什麼的,還是算了。
邵凱听出了他的話外之意,眼中流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你這腔調,怎麼老氣橫秋的。」
可不是老氣橫秋麼,葉川輕笑。算起來也一把年紀了……
「對了,還有個事兒。」邵凱略顯神秘地問他,「你還記得蘇樂樂不?原來給你傳過字條的那個小丫頭?」
葉川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我就知道。」邵凱斜了他一眼,「明天她過生日,請咱們班的同學過去聚一聚。人家特意叮囑我把你帶過去。給不給面子?」
葉川很干脆地拒絕了,「明天不行。我有事。」
邵凱不滿,「什麼事兒啊?」
葉川沉默片刻,微微垂下眼瞼,「明天我想去看看我爸媽。」
去掃墓的那天下著雨,葉川撐著傘在父母合葬的墓前靜靜站了很久。天光昏暗,映得碑上的照片有些模糊。照片上的人只能看到大致輪廓,五官的細節卻已經看不清楚了。像他記憶深處,無論怎麼不甘心終究越來越模糊的過往。
他的至親長眠在這里,他卻越走越遠。
葉川說不清這種感覺,很惆悵,卻已經沒有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好像在長大的過程中掙扎良久,最終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已經離開的事實。
無可奈何。
葉川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彎下腰將它插在碑前。葉川望著一徑細煙在傘下裊裊升起,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我其實不記得你愛抽什麼煙了,只記得看到過你坐在沙發上抽煙的樣子。低著頭,報紙就攤開放在腿上……」
「媽愛穿藍色的衣服,我記得她有一件淺藍色的襯衣,袖口繡著小花的,特別漂亮。她還會炸麻花,麻花上有芝麻,脆脆的,很好吃……」
「我要去B市上大學了。B市離這里不遠,坐火車也才幾個小時。那里要比N市繁華。人更多,也更冷漠……」
「爸,媽,放假的時候我會回來看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