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嗣昌感嘆完畢,低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轉身回到書房,想披閱幾份緊急軍情文書。文字版
楊嗣昌首先看見的是「平賊將軍」左良玉的一封文書,想起左良玉的桀驁不馴驕橫跋扈,就感到胸口一陣氣悶,他實在不想搭理這份文書,便轉頭披閱其他文件。但做為一鎮大將的左良玉撰寫的文書,卻是他怎麼都避不開的。楊嗣昌只得往好處想,他出川前曾檄令左良玉赴襄陽一帶去「追剿」獻忠,那文書應該是左良玉向他這個督師匯報目前「追剿」情況如何,他需要知道。這麼想了想,楊嗣昌便拆開左良玉的文書。
左良玉除了向楊嗣昌敷衍簡單地報告「追剿」情況之外,還著重用挖苦的語氣指出楊嗣昌自從出京督師一年多來指揮失當鑄成了大錯。
楊嗣昌渾身顫抖著看完了文書,又羞又怒,氣急攻心,哇地吐出一大口血,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門外的僕人听到書房里動靜不對,忙跑進來給楊嗣昌捶背拿捏,好一陣子過去了,楊嗣昌才悠悠醒來,吐了一大口堵塞心竅的濃痰,又喝了一杯溫開水,才慢慢有些活人的氣色。楊嗣昌很明白,左良玉必是斷定他楊嗣昌難免皇帝治罪,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責他,將軍事失利的責任都推到他的身上。
楊嗣昌嘆口氣,恨恨地罵道︰「可惡的丘八!」卻無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楊嗣昌閉目養神半晌,問道︰「今天有什麼人前來拜訪?」
僕人回答︰「剛才萬老爺正要進來,因老爺恰好嘔吐,他停在外邊等候。」
楊嗣昌無力地說︰「快請進來!」
萬元吉是襄陽道監軍,是楊嗣昌最得力的幕僚,也是最能了解他的苦衷的人。
楊嗣昌急需在這艱難時刻,听一听他的意見。楊嗣昌點首讓坐,故意露出來一絲平靜的微笑。萬元吉臉色蒼白,坐下以後,望望楊嗣昌的神色,欠身問︰「大人身體不適,可否命醫生進來瞧瞧?」
楊嗣昌故作平靜,微笑搖頭說︰「偶感風寒,並無他病,晚上吃幾粒丸藥就好了。」他想同萬元吉談一談襄陽問題,但看見元吉的手里拿有一封文書,便問︰「你拿的是什麼文書?」
萬元吉掩飾不住緊張的神情,有些機械地回答說︰「是河南巡撫李仙風的緊急文書,稟報洛陽失守和福王遇害經過。剛才因大人尚未起床,卑職先看了。」
楊嗣昌聞听此言,如雷轟頂,手指戰抖,一邊接過文書一邊問︰「洛陽果然……?」
萬元吉回答︰「是,李仙風的文書稟報甚詳。」
楊嗣昌渾身打顫,匆匆地將文書看完,他的精神再也支持不住,顧不得督師輔臣的臉面體統,放聲大哭。
萬元吉趕快勸解,僕人們跑出去告訴大公子楊山松和楊嗣昌的幾個親信幕僚,眾人都趕快跑來,好言勸解。
過了好一陣子,楊嗣昌叫僕人扶他到里間床上休息。
萬元吉和幕僚們都退了出去,只有楊山松留在外間侍候。
晚飯時,楊嗣昌沒有起床,不吃東西,但也不肯叫行轅中的醫生診病。經過楊山松的一再懇勸,他才服下幾粒醫治傷風感冒的丸藥。
晚飯過後,楊嗣昌將萬元吉叫到床前,對他說︰「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敗壞如此,使我無面目再見皇上!」
萬元吉安慰說︰「請使相寬心養病。軍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轉敗為勝。」
楊嗣昌從床上坐起來,擁著厚被,身披重裘,渾身戰抖不止,喘著氣說︰「我今日患病沉重,頗難再起,行轅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
萬元吉趕快說︰「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過是旅途勞累,偶感風寒,並非難治重病。行轅現在有兩位高明醫生,且幕僚與門客中也頗有精通醫道的人,今晚請幾位進來會診,不過一兩劑藥就好了。」
楊山松也勸他說︰「父親大人縱不自惜,也需要為國珍重,及時服藥。」
嗣昌搖搖頭,不讓他再談治病的話,嘆口氣說︰「闖賊自何處奔人河南,目前尚不清楚。他以屢經敗亡之余燼,竟能死灰復燃,突然壯大聲勢,躁瞞中原,此人必有過人的地方,萬萬不可輕視。今後國家月復心之患,恐不是獻賊,而是闖賊。請吉仁兄即代我向平賊將軍發一緊急檄文,要他率領劉國能等降將,以全力對付闖賊。」
萬元吉答應照辦,又向楊嗣昌請示了幾個問題。
楊嗣昌再也不肯回答,倒在床上,揮手叫萬元吉、楊山松和僕人們都退了出去。
過了好久,楊嗣昌又命僕人將萬元吉叫去。
萬元吉以為督師一定有重要話講,可是等候一陣,楊嗣昌在軍事上竟無一句吩咐,只是問道︰「去年我到夔州是哪一天?」
萬元吉回答說︰「是十月初一。」
楊嗣昌沉默片刻,說道︰「前年十月初一,我在襄陽召開軍事會議,原想憑借皇上威靈,整飭軍旅,剿賊成功。不料封疆大吏、方面鎮帥,竟然處處掣肘,遂使獻賊西竄,深入四川。我到夔州,隨後又去重慶,覺得軍事尚有可為。我本來想在夔、巫之間將獻賊包圍,一鼓殲滅,以釋皇上西顧之憂。只要獻賊一滅,曹賊必會跟著就撫,十三年剿賊軍事就算完成大半。回、革五營,胸無大志,雖跳梁于皖、楚之間,時常攻城破寨,實則癬疥之疾耳。待曹操就撫之後,懾之以大軍,誘之以爵祿,可不煩一戰而定。不料近數月來,將愈驕,兵愈惰,肯效忠皇上者少,不肯用命者多。而川人囿于地域之見,不顧朝廷剿賊大計,不顧本督師通盤籌劃,處處阻撓,事事掣肘,致使剿賊方略功虧一簣。誰成想,數月之間,局勢敗壞至此!」
萬元吉說︰「請大人寬心。軍事尚有挽救機會,眼下大人治病要緊。」
楊嗣昌臉色陰慘,沉默不語。
萬元吉問道︰「要不要馬上給皇上寫一奏疏,一則為襄陽失陷事向皇上請罪,二則奏明下一步用兵方略?」
楊嗣昌在枕上搖搖頭,一言不答,只是滾出了兩行眼淚。過了片刻,他擺擺手,讓萬元吉退出,同時嘆口氣說︰「明日說吧!」
萬元吉回到自己屋中,十分愁悶。他是督師輔臣的監軍,楊嗣昌在病中,行轅中一切重大事項都需要由他做主,然而他心中很亂,沒有情緒去管。
萬元吉認為目前最緊迫的事是楊嗣昌上疏請罪,可是他剛才請示「使相大人」,「使相」竟未點頭,也不願商量下一步追剿方略,什麼道理?
萬元吉原是永州府推官,與楊嗣昌既無通家之誼,也無師生之緣,只因楊嗣昌知道他是個人才,于去年四月間向朝廷保薦他以大理寺評事餃作督師輔臣的監軍。
萬元吉不是汲汲于利祿的人,只因平日對楊嗣昌相當敬佩,也想在「剿賊」上為朝廷效力,所以他也樂于擔任楊嗣昌的監軍要職。
如今盡管軍事失利,但是萬元吉回顧楊嗣昌所提出的各種方略都沒有錯,毛病就出在國家好像一個人沉痾已久,任何名醫都難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