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迷蒙著李昔的雙眼,隨她出征的有一小半是吐蕃人。
對于這種惡劣的天氣,他們習以為常。在風雪中行進不多時,便有人向她大聲嚷嚷起來,一邊說一邊比劃,李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前面是一處山坳。並不見祿東贊的人馬。她不禁有些懷疑,那蕃人看出她的遲疑,當下奮力策馬一鞭,往山坳的方向沖了過去。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麼重大的事情,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
李昔一揮手,與眾人一起跟上。
剛轉進山坳處,就听得陣陣撕殺聲。
目光粗粗掠過每個人的臉,並不見祿東贊。
猛一抬頭,便看到兩道人影在冰峰之側如履平地般越攀越高,中途刀劍交鋒處冰雪簌簌墜落,沒等落到山腳便已粉碎。她目不轉楮的隨著祿東贊,熟悉的身影一絲不漏的映在眼底,刀光緊秘密處卻是一片淡然,她于馬上安靜地佇立在雪中,生死輸贏都在度外,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用刀,那游刃有余的瀟灑竟看不厭。
山崖的半腰處,寒芒光影挾風雪縱橫似練,倆人身形如鶴沖天拔起,不分先後落在離雕巢不過半步之遙的一方岩石上。
祿東贊稍一站穩,長刀已斜掠而去迎上對方刀勢,倆人都被彼此兵器上傳來的一股柔勁逼的後退半步,心中同時稱奇。岩石底下沙土天長日久松動,在他們的勁力壓迫下七零八落紛紛墜下,祿東贊搶至山壁里側,劍勢陡然一變,至柔而剛,四周如冰凌暴盛,天羅地網迎面罩向對手。
那人後背凌空,不敢與他硬拼,頓時落了下風,但厚背寬刀在凌厲的攻勢下周旋,卻也絲毫不見窘態。
不過數步見方的岩石之上,交擊之聲不絕如縷,原本堅硬的冰雪似不能承受這樣的勁氣,斜飛橫濺,激人眼目。厚背刀虎虎生風勢如蛟龍,長刀行雲流水光影橫空,那人數次想搶佔山崖一側,卻都被祿東贊從容逼回。
那人身子一空,卻臨危不亂,足尖在碎石之上一點,斗然借勢拔起,竟一個翻身凌空往祿東贊擊下。
祿東贊右肩一沉,左手一掌擊出。那人雖打中他的肩頭,卻被他這一掌之力震出岩石,再無落腳之處,直往峰下墜去。
這一墜之勢著實不輕,兼之岩石之上積雪成冰不易平衡,墜下便是活不成的。那人卻是武功不凡,借山腰斜勢生長的樹枝之力,幾次翻轉,腳落實地。
祿東贊也穩穩落地,那人已躍然馬上,舉刀沖向雙方打殺的陣地。不意抬頭瞥見李昔所在方向,大刀一橫,向她沖了過來。
李昔一直注意著兩人戰況,見那人向自己沖過來,卻不著慌,抽出青光劍,催馬迎戰。
祿東贊見到,大駭。翻身上馬,追了過來。此時,兩人已戰成一團。那人以為不過是一個弱女子要擒她作人質,卻不想的她的劍法竟是這般純熟。幾個招式過去,心里叫苦不迭。
祿東贊催馬加入兩人戰圈,二對一,對方已成敗勢。
那人瞧準機會,虛晃一招,撥馬便往回跑。
祿東贊止了李昔的追趕,獨自一人追了上去。
兩人兩馬不過百米,就在兩人距離不斷縮短的時候,李昔已看到那人的手似往懷中掏些什麼。不由大喊一聲︰「小心。」
話音剛落,就見一道銀光射出。
祿東贊的馬也是跟得急了一些,當下已無閃躲的意識,心中驚道︰我命休矣。
就在這時,一個人身影從蕃軍中飛身而出擋在了祿東贊的身前,「噗」地一聲,那銀光暗器深深地刺入來人的左胸,卻是一句話,一個字也未曾留得,當場斃命!
祿東贊當看清為他擋暗器之人的面孔時,悲傷欲絕,卻再也顧不得追那人。只停下馬來,將懷中之人抱下馬來。
吐谷渾大軍將主帥已逃,便無心再戰,紛紛逃散開去。
只消一會兒,山坳處便又恢復到了死一般的沉寂。
李昔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心里也十分難過。代祿東贊清點了人馬,讓他們先行回到山洞。
他一動不動,抱著那尸體,清冷漠然得似也化做了石頭。
過了一會兒,他用長刀在原地一下一下地挖著大坑。直到挖到一人大小時,才將地上的尸體放進去。又用長刀一點一點將尸體掩埋。
不一會兒,那里便出現了一處小小的墳包。
李昔不知那死去的人與他是什麼關系,但她知道,此地不易久留。總不能撇下洞里幾百號的人的生死不管。
「你回不回來?」她跺腳,又擔心又惱火,語氣一瞬變得惡劣,卻是對那個此刻只能望得到、卻伸手踫不到的人毫無作用。
「你」她氣苦,卻又拿他無可奈何。
「你先走吧。」聲音輕輕傳來,若非周遭靜得沒一絲聲響,她定然不會听到這細微得幾不可聞的話語。
李昔瞪眼,望著他,堅定︰「要走一起走。」
他終于扭過頭看了她一眼,遠遠地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知道他匆匆瞥過,又匆匆收回了視線。
「你到底走不走?」氣急敗壞。
他身子僵直著,又不說話。
此時雪愈下愈大,一片一片,仿若純白的鵝毛輕灑。在大唐是很難見這麼大的雪,隨手捋了一把,掌心一片濕漉漉的冰涼。
李昔閉了眼,猛吸一口氣,心一橫,也不再猶豫,朝他所在的地方飛身掠了過去。
「走」伸手揪住他的衣領。
他依然不動,手指輕輕扳開她的胳膊,搖搖頭,長嘆︰「你終于顯露武功了。」
「是又怎樣?」她沒好氣地回他,彎腰拍去他身上、發上的雪花。
周身寒得像冰塊一樣,難怪雪花落在身上不融。手指撫過他輕軟的發絲時,那漂亮的眼眸看得她心中一顫,指尖動作驟然停頓,按在那,動不得。「你……你哭了。也是,畢竟是為了救你而犧牲掉了自己的性命。」
呢喃,心痛。
「他是卓瑪唯一的哥哥。」淡淡的笑容,平靜的語氣,似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實。
卓瑪听起來象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她的哥哥……他穿著很普通,看身份並不尊貴與顯赫。除非卓瑪對祿東贊來說很重要。所以,她的哥哥護主而去,祿東贊怕是將來不知怎麼面對她吧。
李昔一個人站在那里胡思亂想。
「大相,請節哀。卓瑪如果在你身邊,想必也不希望你有這樣的表情。」李昔垂眸,盯住了那雙冰冷得近乎寂滅的眼楮。
「我會為他報仇的。」他說著對著那新起的墳頭嗑了三個響頭,方才與李昔一起回到了山洞。
祿東贊簡單地與李道宗說了幾句,便往空地上一處角落走過去。那里已有侍衛燃好了火堆,鋪好了鋪蓋。
然而,他連一點睡意都沒有。
李昔安排好諸事,便見他一人守著火堆獨坐。
侍衛們都在閉著眼楮或靠或倚著睡覺。
「怎麼還不去休息?」鳳眸瞥過來,目光含了些溫度。
「我擔心你。」她低頭。雖然那雙眼楮是目前她最熟悉的,此刻卻不知怎地看得她有些心怵。墨玉般的眼瞳映著湖水浮光,折射出與平素毫不相同的鋒芒,暗沉無底間,眸色淺淺卻譎然而且多變。讓人捉模不透。也不敢隨意揣度。
他頷首,不動聲色︰「不必擔心。」
李昔眉尖一蹙,困惑︰「然後呢?」
他低眸,目光直視她時,融著雪夜的顏色。或黑,或深邃,或寒。
好旬被他瞧得不禁一個激靈,手臂不知不覺地自他身上撤下來,眼簾半垂,心中突突直發抖。
見她無措害怕的模樣,他卻又笑了。笑意深深,蠱惑而又迷人。
半晌後,他扶著她起身,展臂環住我的腰︰「走吧,回去休息。什麼都不必擔心。」
回去?上哪兒去呢?李道宗的腳傷得不輕,那個洞穴已經讓他住了。
「大相,我今晚在這里休息。」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他回頭,笑意溶溶似清月之光︰「叫我祿東贊。」
她望著他,略有驚色。
他輕笑,不緊不慢地拿下緊攢他衣袖的手,攏指握住,拉著她重在火堆邊坐下。
沒有十指相纏的糾葛連心,微微的暖意自他掌心傳入她的肌膚,換來的,卻是她心底那越來越深的寒意。
祿東贊?
她茫然看著眼前的人,心中不斷地默視線漸漸模糊。
她的夫君嗎?
李昔搖頭,不,他不是。
手狠狠用力握住他。
他驚訝地回眸看她,她卻揚了眉直直瞪回去。
長眉倏地一展,他望著她,眸底升溫,薄唇微勾,俊臉上有笑意慢慢浮現。
「你不放?」
「不放」
「那就拉緊。記住我不會再回頭看了。」
「沒關系,我能跟住你,一步不落。」
夜色深重,烈火如晝。雪花翻飛下,那人在笑。
————
整整下了三日大雪。
三日下來,山腳下雪積三尺有余,泗水冰凝,堅冰六寸難融。送嫁的的侍衛們寒衣加重一倍,換值由原先的六時辰一輪轉為三個時辰一輪。饒是如此,因雪大驚人,李昔隨著祿東贊到山腳下察看軍情時,見到的不是黑衣盔甲的禁軍侍衛,而是一個個由皚皚白雪堆成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