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風隨著李昔慢慢地撐傘回去,這一路李昔很走得很慢,即便斜風細雨淋落,也不見李昔如來時那般匆忙。
蝶風知李昔心中不好受。明天卓瑪就要行刑了。這並不是李昔想得到的結局,但法不容情,卓瑪這次確實做得有些太過了。
李昔相信祿東贊會對次丹巴珠有所安排,以次丹巴珠的性格,若不見卓瑪一面怕是不肯罷休的。想到這兒,她問向緊跟在身後的蝶風,「放好了嗎?」。
蝶風點頭,「嗯。」
牢房。
次丹巴珠緊緊握著卓瑪的手腕,厲聲斥道︰「你胡說你不可能對我沒有真心。」
卓瑪臉上笑容愈發濃,慢慢道︰「也許有吧。即使有,我的家族和你的家族跋扈多年,這點子真心怕也消耗完了,一些也不剩了。」
次丹巴珠痛心疾首︰「卓瑪,我對你的心你真的這般不屑嗎?別與我講什麼家族。這些年來,我小心翼翼地對你,你說彼此裝著不認識,我就不去找你。你說你要為你哥哥報仇,奔去營地,我也不會怪你。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對大相動心思。當初他身為部落里的王,都不曾多看你一眼,現在他身為吐蕃大相又迎娶了任城公主,又何曾對你動過心思?大相對夫人是不同的。這一點,你心里比我清楚,只是你不願承認罷了。」
她輕輕笑了,笑的單純而真摯,如一抹輕淡的曉雲,神情漸漸沉靜下去,緩緩道︰「是嗎?那一年我才十一歲,隨父兄到了王的部落,只曉得自己身份低微,卻又高于一般奴僕。我的心性是驕傲的,你的家族從未把我父兄看在眼里,我又怎麼可能低頭自賤。那是個夏天的早晨,我在綠意茵茵的高原上騎馬,那時就我一個人在騎馬。結果王出現了,他攔下了我的馬。我當時很害怕,怕他會責罵我出了部落領地,可是嘴上卻不肯服氣,還想和他賽馬。結果他笑眯眯地答應了,賽馬我贏了他,他也不生氣,還和我一塊兒騎。後來,我才知道,王是部落里的英雄,他豈有賽不過我的道理。不過是念在我年小氣盛,哄著我罷了。也就從那時起,我的心里只有王。」她的思緒沉浸在往日的甜蜜記憶里,在牢房昏暗的光線下,似一朵嬌然綻放的玫瑰,開在朽木之上,「再後來,他歸從了贊普成了吐蕃的大相。哥哥又成為他身邊得力的屬下,我的心有多麼高興啊。我時常借著找哥哥的機會去偷看他。呵呵……他哪里還記得我這小姑娘。那一年松州之戰,他回來時就時常發呆。听哥哥說,大相喜歡上了一個大唐女子。我的心有多難過啊,可我不能去找他,也不能問他。再從大唐回來時,他便帶了那個女人回來。哥哥死了,我還剩下什麼?……大相那麼寵那個女人,她卻毫不珍惜。憑什麼,她擁有那麼多,我卻什麼都沒有。我不過是想要與他在一起,不計較名分,不會與她爭寵。為什麼她不能容我?」
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突然望著次丹巴珠,甩開他的手,「你試過看著天黑到天亮的滋味麼?」
次丹巴珠無言,心中百感交集。有過麼?有過的。她在苦苦守望著那個人的時候,自己又何嘗沒在苦苦守望著她。
她輕輕笑了,天氣濕冷,說話時隱隱有溫熱的白氣從口角溢出,襯得她的臉不真實的明媚和酸楚,「很快,我有了機會,我追隨他上了戰場。大相雖說上不高興,但對我卻很禮遇。那天早上的意外,使我為他擋了一箭。你知道嗎?那一刻我有多幸福。倒在他的懷里,听他喚著我的名字……知道他在關心我,我很感動。可後來,那個女人來了,一切又都開始變了她竟敢只身一人沖向兩軍陣前……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她的神情悲慟到底,幾乎有些瘋狂,她的聲音也淒厲了,「那個女人又輕易地將他奪走她不愛他,她只會折磨他」
次丹巴珠的淚潸潸而下,心痛難耐,他撲上去緊緊扼住她的手腕,狠狠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愛」他搖頭,「你從未得到過大相。你所要的,永遠都是你今世所不能擁有的。卓瑪,你醒一醒,回回頭,只要你肯回頭,你會發現,停在這里等著你的是我,我愛你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奪了你的身子。但你可曾試過體會我對你的愛。這是你所能抓住的,請你抓住它。」
卓瑪拼命揮開他的手,他卻愈握愈緊,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幾道淺紫的痕跡。她死命推他,見推不開,反倒不再掙扎,冷冷笑了兩聲,大口呼吸著道︰「我不愛你我今生永遠都不會愛你」她的臉因奮力掙扎而漲得通紅︰「我恨你我失了清白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再也不能擁有他了。」
她的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啞著聲音仿佛在囈語︰「我從沒見大相那麼寵愛過一個女人,有她在,大相就不在意我了。我不願再等敢和我爭的女人都得死我是讓那些人殺死她,可我沒想到要殺文成王妃」
次丹巴珠一把推開她,丟開她的手腕,目光落在她的香囊上,淚水又一次濕潤了眼楮,心中絕望,「你雖沒能殺了她,卻讓她失了武功習武之人最在意的是什麼?你難道不知道?你要了她的半條命」
她驚疑,後又狂笑︰「失了武功?真是天意我原以為她只是喝了**使不出武功。沒想到竟是如此。好,好,好哈哈哈……」
「不要笑了」次丹巴珠怒吼著打斷她的笑聲,「明日午時行刑。今天,我是來送你的。」
她整個人怔在了當地,手中緊緊攥了那枚香囊,似要捏碎了它一般。良久,狂笑出聲,痴痴問道︰「為什麼?為什麼?就因為我動了那個女人?」
次丹巴珠心中有一瞬的無奈,很快卻剛硬了心腸︰「若是因為夫人,你倒是可逃一死。但文成王妃因你之事受到牽連,受嚇不小。贊普豈會放過你更何況,近日大唐就要派使臣過來……」他沒有說下去,其中的利害她自然知道。
卓瑪的衣襟皆是淚水。
次丹巴珠將石桌上的酒杯緩緩斟滿,「飲過此酒,算我提前送你一程。」
過得片刻,她沒有再哭,臉頰淚水干涸,忽地,卓瑪垂手奪過他指間的杯子,仰頭喝下了杯中酒汁,望著他笑道︰「這一世欠下的情,來世再償還與你。今世,我只是恨你,更恨他」
笑音未落,只听得「砰」地一聲響,溫熱的血倏然濺到次丹巴珠的臉上。
次丹巴珠驚得閉目連連後退兩步。這酒有毒?
再睜開眼時她的頭正撞在牆上,整個人軟軟倒在地上,手中只攥住了那枚香囊,至死,未曾放開。牆上鮮紅一道淋灕,點點血跡斑斑,如開了一樹鮮紅耀眼的桃花。
次丹巴珠的臉上、衣上皆是點點血水。整個心似是空了一般,站著久久不能動彈。
那樣靜,死亡一樣的寂靜。
夜涼風飛雨,蝶風執蕭靠近帳窗,將那觸手溫潤的翠玉靠近了唇邊,吐氣吹出音時,蕭聲嗚咽沉浮于夜色下,纏綿縈轉。
李昔微閉了眼楮,這是李泰以前最愛吹的曲子。曾經,那悠揚的蕭聲在樹林里響起的時候,鳥雀停留,白雲飄至,輕風仿佛也能在一剎愈加柔軟。那些日子,天是藍的,陽光熠熠,有南飛的大雁也滯留樹梢忘記挪步,痴痴听著,好看的羽毛在陽光下欲飛起舞。
蝶風不能吹得那麼好听,卻是下了功夫的。
只因那是李泰的最愛。
人生那樣短,總要與傾心之人共度,才不算辜負。可世間總會有那些有緣相見,卻無緣相守的痴心人。于他們,情,又為何物?
淚水不知何時滑下了眼角……
有溫熱的手指拂掉冰冷的淚痕,李昔睜開眼楮,見到眼含憂色的祿東贊正心疼的看著她。
蝶風已執了蕭悄悄退出大帳。
「酒是你給他的?」祿東贊淡淡問道。
李昔點頭,亦淡淡道,「放心,贊普若有責難,我會承擔一切的。」
祿東贊看了看她,不言。只將她擁摟在懷中,低嘆著︰「傻丫頭……」接著,他的聲音有點悶︰「你的眼里似乎只看見了別人。」
李昔瞅著他,明亮的眸子里隱隱閃出了笑意,輕聲道︰「不,以後還會多一個……」
抱著她的手猛地一緊,久久未能放下。
他笑了笑,輕聲命令︰「把眼楮閉上。」
雖然困惑不已,李昔還是乖乖地閉了眼。
眸上一熱,溫軟的感覺輕輕在她的眼皮上掠過。
他的唇?
李昔睜開眼瞪著他,臉上一紅,心里卻沒有惱。
他如誓言般鄭重道︰「從此至下一世,你的眼里只會有我。」
李昔的心被狠狠撞擊了一下,長安城外,那飛奔出城的白衣男人亦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此時懊惱不已,這一世都未償清的感情,下一世她又該如何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