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熙一直以為鳳四娘是個堅強得可以面對一切的女人,但他錯了。
自從使君大人上徐府提親後,她突然對他很熱情,好像怕他會轉身離去似,對他的態度變得小心翼翼。
他明明告訴過她,他會拒絕親事,她為什麼不信?她在不安什麼?
他每天思索,漸漸地,他發現她的身影和徐家後宅那些姨太太們有些相似。
他彷佛有點了解徐家那些姨太太,為什麼要每天勾心斗角了,因為她們覺得自己的日子沒保障,所以拚了命地打壓對方,想讓自己成為她們男人的唯一。
這也不是什麼大錯,想到這里,他不太恨那些除了吃醋、就啥也不會的女人了,他反而有些體諒、同情她們。
為此,很多人說他變了,他冷厲的氣質中,添了一種秋風颯爽的魅力,雖孤高,卻清爽,這讓蘭州的海商們感覺他更可靠了,公推他擔任這一屆的商會會長。
他以為自己沒有變,不過經由鳳四娘,他看到一些事情,學會了體貼和心疼別人。
他拒絕了那個職位,因為接下來,他要忙科考。他一定要考一個功名,為鳳四娘博回一個平民戶籍。
他向商會提議,以後徐家的代表要由鳳四娘充任。他們很訝異,商會不排斥女子,事實上,現有的三位女子能力都很好,但鳳四娘是個丫鬟,她能做什麼?
但徐熙很堅持。通常,他堅持的事,都會成功,因為他的生命里沒有「放棄」兩個字。
他以為,鳳四娘不安的原因無非兩個,第一,身分,她對自己的賤籍十分自卑;第二,她有能力,卻受限,無法大展拳腳,這造成她對自己的誤解,認為自己是個不依靠他人,就無法自立的人。所以她攀上一根支柱後,便會發狂似地捉緊,當她的情緒逐漸失控時,她的決斷也都失去了準確。
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幫助她自立。為此,他打算替她搭建一個舞台,讓她能盡情綻放自己的光彩。
迫于他的銳意爭取,商會同意她加入,但前提是,她沒有決議權。
他不在乎,他相信只要給鳳四娘時間,她的能力會讓所有人信服。
他離開商會轉回家,在路上,給她買了一件非常特別的禮物。
「四娘。」他回到丹霞院,只見她還在算帳。她總有做不完的事。
「大少爺。」她站起來,熱切的、帶著幾分諂媚的笑容迎上他。
他的心又開始覺得痛,是他讓她一點一滴失去了自我。
「使君大人高升,不日內將回轉京城,蘭州要換新刺史了。」這位使君大人雖能干,但那位小姐太纏人。別說她不安,他都受不了,于是,他花費重金,向京城活動,終于讓使君調升,徹底解決這個禍患。
鳳四娘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他……他看出她的不安,知道她正在學那些爭風吃醋的姑娘,屈意奉承他,渴望他的專寵?
曾經,他問過她,若有一天他娶妻,她怕不怕受新婦欺負?
那時,她坦然搖頭,因為她不是以色侍人,她以為憑她的能力,終究能在這世界撐起一片天。
其實她想得太天真,她再能干,只要賤籍身分未月兌,她就什麼也不是。這一點,她是自听到使君大人上門提親的那一刻,才真切體會到。
她開始怕了,擔心他討厭她,拚命地討好他,幾乎沒有自尊,卻忘了,他最不喜歡這樣的人。
但他沒有排斥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告訴她,他不會娶妻。她總是不置可否,他這次不娶,終有一天會娶的。
她沒有想到,他最終送了她這麼大一個震撼,來證明自己的心。
他模模她的頭,將她擁進懷里,那齊肩的短發在他臉上飄撫,刺著他的肌膚,讓他的心一直、一直地疼著。
三個月了,它還是沒有半點變長的跡象,三個月了,他每次模到這頭發,心都像針扎般難受。
是他的疏忽造成了這個結果,他很後悔,但不管怎麼反省,讓他再回到海盜來襲那一日,他覺得自己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所以他對她更感愧疚。
「這一次的新刺史很年輕,才三十八歲,沒有女兒。」他希望她可以不要再擔心。
她咬著唇,心一抽一抽的,淚卻流不下來。之前她自怨自艾,哭得太多,乍然醒覺,原來那些眼淚好廉價。此刻的她滿懷感動,淚卻沉重地堆在心里,無法自眼眶滲出。
「我向商會提名你做徐家代表,他們雖不同意,也沒拒絕,改明兒起,你就去旁听那些決策,對你會有幫助的。」他攬著她的肩,走出丹霞院,兩人一起仰望碧藍晴空。「四娘,等到你看多一點這天下,你會發現,你其實很厲害,憑著你的腦袋、你的手腕,不管走到哪里,你都可以站穩腳步。」
她抬起頭,凝視著他。
他傾身,在她頰上落下一吻,那眉眼一如當初,她踏進丹霞院時,機靈、聰敏,且充滿魅力。他越來越眷戀她了。
「一般的閨閣千金,若遭遇和你相同的處境,怕早已死了,但你卻成了徐家的幕後總管,這不單單是我寵你,也是你自己有本事又努力。如今,你接觸商會,你想,你需要幾年時間坐穩那個位置?」
所以,他一直在替她著想,一直在替她打點後路,而她,一直沒能理解他。
她小手緊捉著他的衣襟,心更痛了。
「對不起,大少爺,對不起……」她對他好,有私心,而他,才是那個真正懂愛的人。
他抱著她,用力得好像要把她揉進心底。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只是,他一貫不向人低頭。「你的頭發……」不知道要過幾年,才會恢復原狀。
她吸了吸鼻子,半晌,打起精神打趣道︰「大少爺嫌棄小婢這樣子不好看?」
他苦笑。「你明知道的。」
她懂,他對她是從欣賞變憐惜、進而喜歡。那次事件後,他心中對她有愧,一腔情愫又成了愛戀。
她在他身邊五年,除了徐淨然,她沒看過他對任何人這樣低聲下氣過,她是第一個。
徐熙不是沒有愛,不過他的愛要花好長好長的時間,才能孕育出來。
而一旦他愛上,他便會一心一意,至死無悔。
但他不曉得,經歷了使君大人的提親後,她心中對他的愧意更多。
「其實……」她模模剪短的頭發。「這樣很輕松,也很方便,我還滿喜歡的。」
「即便它與眾不同,會令你飽受旁人側目?」
「我只在乎,大少爺會不會覺得它難看?」
他怔了下,唇角彎起漂亮的弧。「不難看。」不管她是什麼樣子,他都喜歡。
她摟著他的腰,螓首埋在他懷里。「其實小婢還有點私心。」
「什麼?」
「小婢這樣子,大少爺待我特別好。」聲音很輕、很細、又很調皮。
他眼底的墨色被擊碎,迸發出燦爛的光彩。
「哈哈哈,很好,四娘越來越懂得利用局勢,讓自己站在有利的位置了。」
「謝大少爺夸贊。」
他仰天大笑,三月烏雲,一朝散盡了。
夜晚,徐熙和鳳四娘用完餐,他送給她一份精心準備的禮物。
一只鳥,跟黑鳥一模一樣——不,這只新的小鳥,腳爪帶著灰白,是只高傲的家伙,看人都斜著腦袋。
「送給你。」他說。
鳳四娘遲疑了一下。「它喝不喝酒?」
「喝酒是野蠻鳥才會做的事。」小鳥代答了。
「不喝酒就好。」她接過小鳥,向徐熙盈盈道謝。「以後你叫小鳥。」
「嘎!」小鳥大叫,這名字真沒文化。
徐熙笑著,鳳四娘千伶百俐,就是取名字的本事不怎樣。
「這是只母鳥,可以跟你做伴,或許也能管管黑鳥,讓它別每天喝得醉醺醺。」
「行嗎?」她從懷里模出那只醉得昏沈的黑鳥。
「美人……」黑鳥再醉,逮到機會,還是會吃鳳四娘豆腐。
不過這回黑鳥沒偷著香,它的鳥嘴才靠近鳳四娘的臉,小鳥就一翅把它扇到桌上癱著。
「嘎,誰偷襲我?」黑鳥酒醒。
「丟人現眼的家伙!」小鳥罵。
鳳四娘咋舌。「果然會管。」
徐熙倒是佩服那個賣鳥人,訓練出一只黑鳥就算了,連小鳥都這樣通人性,不知他是否特別會養鳥?若是,聘他替徐家專門訓練一隊信鴿,溝通南北,必有利處。
黑鳥一看小鳥,氣炸了。
「我喝酒招惹你了?!」它撲上去,喙去爪往。
小鳥也不懼怕,和它打個轟轟烈烈。
「淑女不能喝酒。」
「我不是淑女,我是美人!」
「你會不會照鏡?你這樣是美女,我就是天下第一美女了。」
這越吵似乎越有點不對頭。徐熙和鳳四娘伸手,各自抓了一只鳥。
鳳四娘問黑鳥。「你是母的?」
「我這麼漂亮,當然是美人。」黑鳥理所當然地答。
「我才是美人。」小鳥在徐熙手里叫。
它們都是很有個性的鳥,不認公母,只承認自己是美人。
徐熙只覺得腦袋里有千百只鳥在叫。
「你是母的,那怎麼……你每天吃四娘豆腐?」
「我喜歡美人。」黑鳥說。
「別難過,我喜歡帥哥。」小鳥在徐熙懷里蹦跳著。
他居然被一只鳥安慰了!怎麼他一點都不覺得高興?
鳳四娘已經笑軟了身子,趴在桌上。
「四娘!」他的聲音有些硬。
「大少爺……」她笑得肚子好痛。「你買的鳥……呵呵呵……」她笑得岔氣了。
他三分無奈、七分好笑地幫她拍背順氣。
「四娘,你可以笑完再說話。」
她笑得更厲害了。
「大少爺!」突然,丹霞院的門被撞了開來。總管跌跌撞撞地沖進屋。
徐熙臉上的和氣瞬間消失。
鳳四娘立刻起身,站到他身後。只要有外人在,她一向遵禮守節。
滿屋的愉悅消失得一干二淨,彷佛剛才的歡聲笑語不過是場夢。
徐熙心中的怒火越甚,周身散發出來的冷冽也更強了。
總管終于體察到自己的失誤,手腳哆嗦。
「大少爺恕罪,老奴無心的,是……」他跪下去磕頭。「那個……七爺殺了看守的家丁,和七夫人跑出去了。」
「七叔?!」徐熙恍然發現,自海盜事件後,足足三個月,他光顧著鳳四娘,都忘了去照看徐淨然了。
也許他心里沒忘,可對于徐淨然為了七夫人不惜與他翻臉一事,他深感痛惜,所以寧可不去看徐淨然,假裝這件事沒發生過。
「七叔怎麼可能跑出去?」憑徐淨然的本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老奴也不知道。」總管甚至不曉得,徐淨然和七夫人是幾時跑的。大戶人家的下人都很現實,哪個主子得勢,服侍就特別周到,否則便虛應了事。
徐淨然本身沒什麼能力,最近徐熙又有些忽略他,照看他的下人漸漸也怠惰起來,便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徐熙氣得眼如墨染,那股深濃漆黑妖異得似欲奪人性命,總管嚇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鳳四娘適時為他添加一件披風,並奉上他的佩劍。
徐熙接過劍,大步往前走。
鳳四娘拖著總管站起來。「還不跟上?」
「是是是……」總管顫抖著爬起來。
徐熙突然頓住腳步。
「四娘,你留在這里等我。」他想起徐淨然是殺人逃跑的。他這一去,必見血腥,而她是最怕見血的。
她遲疑了一下。「是,大少爺。」最終,她還是目送他的背影離開。
心里又有一塊空了。他不是第一次為了徐淨然的事以背對她,她以前生氣,是怕他只顧徐淨然,把其他的都拋卻了。
但事實證明,他並不會那樣,她不該再計較他對徐淨然的付出,畢竟,他們是相依為命活過來的。
她體諒他的兩難,但還是難受,心里有些酸、有些澀。
她不喜歡他的背對離去,她不明白,自己真的嫉妒,連徐熙的報恩都容不了?
當徐熙找到徐淨然夫妻時,已是半夜。
他們不敢朝有人的地方走,徐熙就像一只蜘蛛,盤據在蘭州城里,蛛絲遍布蘭州的大街小巷,在蘭州,只要是人,不論男女老少,都會賣徐熙的面子。
徐淨然夫婦最終選擇躲在義莊。但他們沒想到,就連死人,也逃不開徐熙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