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鳳四娘坐在銅鏡前,映在鏡里的身影有些模糊,若是她以前的琉璃鏡,照出來的影像便非常清楚。
但她現在沒有琉璃鏡、也用不起琉璃鏡,自從五年前,大哥一夜豪賭,輸光鳳家全部產業,氣死爹娘,同時將她賣入青樓後,她再沒見過她最心愛的琉璃鏡。
為此,鳳四娘非常痛恨賭博。
但她運氣不錯,入青樓一月,便被蘭州首富徐家二公子贖了出來。
不過,進徐家第三年,她設計徐二公子,讓他被逐出家門,因為他是個賭徒,比她大哥賭得還瘋狂。這樣的人是家里的負擔,根本不該存在。
她做了徐熙的通房丫鬟、後宅大管事,如今還成為徐家的幕後總管。真正的總管不敢得罪她,因為他怕,怕一個才三年就讓徐家權勢大洗牌的姑娘,萬一她想對付他,他怎麼應付?不如臣服。
「四娘,我把小虎帶來了。」總管在門外說。小虎是他的遠房親戚,家里鬧了災,連口吃的都沒有,便想賣身入徐家,但收不收,他說了不算,得鳳四娘點頭。
「先讓他在外頭候著,王叔,你有事去忙吧!」總管的面子她要賣,他畢竟是徐家的老人,但她得給小虎一個下馬威,讓小虎知道,在徐家,誰才是真正作主的人。
總管松口氣,鳳四娘沒趕人,代表有希望。
他把一個小錢袋放在小虎手上,讓他見到鳳四娘的時候,賄賂一下,這樣鳳四娘點頭的機會要大一些。
他又反覆叮嚀小虎,鳳四娘很厲害,不要盯著她看、不要觸怒她、尤其不要對她動手動腳,然後,他告辭離去。
他不能留下來,剛才鳳四娘說得很清楚,讓他「有事去忙」,這表示鳳四娘不想見他。
總管離開後,小虎繼續等。
鳳四娘在房里梳妝。她的臉上一點妝飾都沒有,但鏡里迷蒙的身影依然美得驚天動地。
以前娘跟她開玩笑,她若入宮,後宮的女人會破天荒聯合起來,先殺了她,再鬧內哄。
她的臉生得太妖媚,長眉入鬢、鳳眼橫陳、挺鼻如膽、唇似水凝,用三個字來形容就是——狐狸精。
人們喜歡美女,但害怕妖魅的尤物,怕她傾家傾城再傾國。
她剛到徐家的日子並不好過,後來,她學會改變自己的容貌,將眉毛畫粗一點、嘴唇涂厚、上下眼睫加些顏彩,邪肆的鳳眼就成了圓滾滾的水眸,這讓她看起來楚楚可憐,像尊可愛的白玉女圭女圭。
但事實是,她的心機更狠、手段更辣。
她放下胭脂,對著鏡子撇了撇唇。世人總喜歡以貌取人,卻不知,容貌是最不可靠的。
合上妝台,她走過去開門,對面一個少年,十八、九歲模樣,長得虎背熊腰,就像他的名字,小虎。他正緊張兮兮看著她。
「小虎是吧?」她臉上沒有表情。
小虎呆了,他住的村子里從來沒出現過這樣美麗的姑娘,他也沒想過,美麗原來可以如此驚心動魄!
鳳四娘的五官卻在這一刻如春雪般融化了,她對他微笑,笑得比天空的朝陽還要明亮。
「第一次給人做工,總是會緊張的,不過你別怕,徐家的人都很好,我也會照顧你,你會在這里生活得很好。」
小虎立刻忘了總管的叮嚀和送禮。鳳四娘這麼溫柔的人,怎麼會厲害?
他雙眼眨也不眨看著她,她太美麗,他的視線無法移開。
「來吧,我先帶你認識一下徐家,然後……」她看著他的面孔,那雙眼黑亮黑亮,不是個笨蛋。這人訓練得好,可以替她做很多事,但她得先收服他的心,否則教會他本事,他卻用來對付她,她豈非成為天下第一號大傻瓜?「你有什麼專長?識字嗎?懂不懂花草?園藝?手工……」
她每問一樣,他就搖一下頭,最後,在她平和的目光下,他覺得自己辜負了她的期待,他很不安。
「沒關系,沒有人天生就懂得一切,看你對什麼有興趣,我慢慢教你。」她招呼著他往大宅里走去。「小虎,你幾歲了?」
「十九。」他跟在她身後,很想哭,她願意教他東西呢!她對他真好。
「我以前有個弟弟,也跟你一般大,可惜……」她嘆氣,演得跟真的一樣。當然,她沒有過弟弟,只有一個混蛋大哥。
「鳳……」他不知道怎麼稱呼她。
「你叫我四娘吧!唉,我真想有你這樣的弟弟。」她走過長廊,遇見的每一個僕人、丫鬟都跟她行禮。比起徐家一些不受寵的姨太太,她更受人敬畏。
而這麼了不起的人,卻對他如此溫柔,他整顆心都熱起來了。這一瞬,他願意為她奉獻生命。
「小虎不敢妄想有四娘這麼漂亮的姊姊,我我我……」
「傻瓜。」她笑,沒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糾纏。那本來就是個謊話,說多了容易泄底,點到為止就好。
鳳四娘說要帶他逛徐家,卻直接將他帶到七爺的院子。
她在門口停下,抬頭看牌匾——「聚義園」。多有意思的名字,卻是徐家里最大的「笑話」。
七爺是老太爺第七個兒子徐淨然,也是最不受寵的,因為他天生殘疾,一只手五指俱全,另一只手卻一根指頭也沒有。
但這樣的徐淨然卻有一個夢想——成為百姓敬仰、惡徒遠避的名捕。
沒有人認為徐淨然的夢想能實現,他是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太好的殘廢,怎麼破案緝凶?除了他的大佷子徐熙。
徐熙的爹爹有太多侍妾,生下太多孩子,所以他並不重視這些子嗣,放任妻妾互斗、兒女爭寵,幾年下來,十數個孩子死得剩三個,還包括被她陷害出走的二公子。
徐熙運氣不錯,他三歲的時候遇見十二歲的徐淨然,雖然這位七叔同樣不受重視,同樣在這個斗爭激烈的大家族里過得風雨飄搖,但他年紀大一些,總是比較懂得生存之道。
徐淨然教會徐熙很多事,讓他平平安安活到擁有自保的能力,然後,換徐熙保護徐淨然。
徐熙說過,他這輩子只承認一個親人,那就是徐淨然。
既然徐淨然想做名捕,徐熙又有能力幫他,他便要讓徐淨然達成夢想。
徐熙給徐淨然買了官,衙門里發生的大小案子,徐熙一手替他解決,為他累積名氣和人脈,他還幫徐淨然娶了一位妻子,是州里陳別駕的女兒,又蓋聚義園給徐淨然住,這里常常招待一些薄具俠名的江湖客。看起來,徐淨然的夢想已經完成了。
但,只是看起來——
鳳四娘嘲諷地揚眉。她不喜歡這里,所有的美好都是虛假的。但她卻避不開這里,因為她的主子最愛流連于此處。
她無聲地嘆口氣,領著小虎走進聚義園,同時,徐熙也剛從徐淨然的房間走出來。他穿著黑色綢衫,外罩大紅錦袍,很對比的顏色,但襯著徐熙的寬肩窄腰,和那眉眼間的濃墨冷厲,卻別有一種高華氣韻。
他看見她,周身的冷厲散開了,一股溫和的風開始流動。
鳳四娘向兩位主子行禮。
徐熙頷首微笑,繼續對著徐淨然說話。
她悄悄瞥一眼天空,這時天才亮沒多久,看來徐熙若不是在徐淨然房里待了一晚,就是他一大早來拜訪人家。
徐熙是個聰明又有能力的人,否則怎能幫徐淨然達成夢想,但鳳四娘不明白,一個聰明人,怎麼會這麼不懂得看時機,在這種時候找徐淨然,徐淨然的妻子如何想?
丙然,鳳四娘在窗欞邊看到一張怨恨中夾著厭惡的臉。怨恨是針對徐熙,他的「報恩」對徐淨然夫妻而言,實在過火。他簡直是操縱了他們的人生。
而厭惡……她循著看過去,七夫人的目光落在徐淨然身上,顯然,她並不喜歡自己的丈夫。
也是,七夫人生得周正,又是官家小姐,雖然陳家的財勢比不上徐家,也不至于淪落到嫁殘疾的地步。
徐熙一心只想給徐淨然最好的,卻忘了,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合適的。
徐熙終于把注意力從徐淨然身上移開。
他對鳳四娘說︰「我正要找你。最近外頭鬧采花賊,你讓下人們警戒一點,別給賊子可趁之機。」命令完畢,他繼續關照他最在意的徐淨然。「七叔,這惡賊已經壞了三個姑娘名節,其中一個還是峨嵋的入室弟子,其本事必不一般,你若遇見,千萬別硬踫硬,我會想辦法,盡快逮住他。」
「辦案我有經驗,定能捉住采花賊,還蘭州一片安寧。小熙,這事我們已經商量一晚,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徐淨然感覺眼皮快睜不開了。
徐熙也很累,但事關徐淨然,他就得把每一個步驟都做到滴水不漏。
他又跟徐淨然叨念了半天,才對鳳四娘說︰「你布置防衛的時候,就以聚義園為中心,記住,我要這里連只蒼蠅都飛不進。」
徐熙知道鳳四娘架空了總管,已隱隱成為徐家的幕後掌控者。
這很好,不枉他費心教導。
他現在做事更方便了,只要一個命令,她便能將任務達成。他這輩子做過最劃算的買賣,就是收下她。
「是的,大少爺。」鳳四娘頷首領命。
徐熙終于走了,鳳四娘隱約听見徐淨然吁了口氣。對于大佷子的強勢,他是有些吃不消的。
她可憐徐熙,千般計較,又圖來什麼?有誰看到徐熙離去時的腳步,微微的虛浮,他才是那個最累的人。
她順勢讓小虎留在聚義園,明面上的理由是,這里需要縝密戒備,實際上,她想在聚義園里安插個眼線。那位新任的七夫人總讓她不安,過去,礙于徐熙,她不好插手,現在,有徐熙的命令,她可以光明正大派人監視七夫人。
徐淨然任她施為,他已經累得管不了這些事。
接著,鳳四娘把徐家內外大小事情理了一遍,包括今天一擔柴火比昨天貴一個銅板這種小事她都過問,而她僅用了兩個時辰。
這也是總管最後選擇臣服她,而與非她作對的原因。她的腦袋根本不似常人,倒像修煉千年的妖精。
外務完畢,現在該打理人和了。
一個下人再厲害,她的權勢依然是主人賦予的,如果她不能讓主人信任她,她隨時會失去安身立命的所在。
當然,她也可以叛主,但她不想這麼做,在她最落魄的時候,畢竟是「徐家人」幫了她,她驅逐二公子不止是她個人痛恨賭博,更大的原因是她要保護徐家。她不要再看到一個賭徒,像敗壞鳳家一樣,將徐家也毀了。
她現在幫徐熙做事,只要他一天沒危害到徐家,她都會效忠他。
她已經歷過一次家破人亡的慘劇,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她看得出來徐熙非常重視采花賊這件案子,每次他專注于一件事的時候,就極力減少自己的休息,直到事成。
到底誰才是那個名捕呢……她瞥一眼聚義園的方向。徐淨然想必還在休息吧!打半年前娶妻後,徐淨然就不太喜歡出聚義園,他喜歡他的妻子,更熱愛與妻子窩在房里纏綿。
現在,徐淨然所有的責任都由徐熙代為扛下了。
鳳四娘親手為徐熙做了午飯。他的口味很刁,雖然他不會為了挑嘴就餓肚子,但他那種為了生活而養豬似地進食,卻讓人看不下去。
目前,徐家除了徐熙本人,就她一個掌握了他的口味。所以他的三餐都由她打理。
她端著飯菜走進「丹霞院」,這是徐熙住的地方,名字很女氣,因為這本是他娘親生前住的院落。
他娘親過世後,他承接了下來,沒有更動外頭的一草一木。他不在乎外表,屋子的功用是休息,他只要求屋里的布置足夠舒服。
但他卻花費精神和金錢給徐淨然蓋聚義園,里外務求完美,他是她見過報恩報得最極端、最激烈的人。
鳳四娘推開臥房的門,徐熙正帶著滿頭的水從澡間走出來,也不打理自己的門面,直接走到榻上躺下。他其實是個喜歡享受的人,但再多的個人嗜好,都比不上照顧徐淨然。他總是為了照顧七叔,無限壓抑自己的需求。
鳳四娘將飯菜放在桌上便走過去,將他扶起來,替他擦發、梳頭。
「聚義園的警備安排得怎麼樣?」他開口不離徐淨然。
她不想承認,但她真的很羨慕徐淨然,有一個人這樣惦記他。
或許,她還有一點嫉妒徐淨然,因為她沒有他的好福氣,這世上,誰會把她像寶貝一樣捧在手心里?
「回大少爺,都安排好了。」她看到他眼眶下淡淡的黑,顯然兩個時辰並不夠他恢復所有體力。她趁梳頭的時候輕輕地幫他按摩。
他閉上眼享受,但身子仍然是緊繃的。他實在太在乎徐淨然了,因此,只要徐淨然有一點點事沒解決,他都無法放松。
「你再通知門房,采花賊未落網前,聚義園不接待外客。」
「這事兒要不要知會七爺一聲?」畢竟,徐淨然一直很好客。
「不必,七叔能理會的,現在是非常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