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萱將女尼扶上車,安頓她對面坐好,自己才坐下。
女尼將頭上的雨笠拿下,面上薄紗也順手掀開。顏萱見她風塵僕僕,面容可親,貌若觀音,早拿出那個裝水的葫蘆,遞到女尼面前,恭敬道︰
「師太,你行腳辛苦了,請喝些水罷。」
女尼接過葫蘆,笑道︰「多謝姑娘!」看看葫蘆,捧在手中,卻沒有喝,又看看顏萱,目光中滿是憐愛之意。
顏萱笑盈盈的,又道︰「師太,我們往東南而去,你是順路麼?你若想去哪里,我們也可帶你一程。」
女尼柔聲道︰「姑娘有心了。本來貧尼行腳不定,信步所之,不過今日卻往吳郡雙橋鎮去。」
顏萱听她說也要往雙橋鎮,心中大奇,拍手笑道︰「那麼巧呢,師太,我們也回雙橋鎮的。這下可好了。」她不知女尼要到哪里,既讓她上了車,正愁如何搭載她一程呢,誰知她竟和自己同路,心道如此最好不過。
又見她面目和善,年紀和念佛庵的淨如法師相仿,她本來敬信佛菩薩,每見出家修行人,總是心懷敬意。
顏萱看著女尼,道︰「師太好面善,敢問法號尊稱?卻從哪里來?」
女尼微笑道︰「貧尼法號佛生,今在南京棲霞山功德寺出家。」
顏萱眼楮一亮,笑道︰「噢,原來你從棲霞山來,我曾听沐慧師姊說過,那可是修行的好道場。」
女尼自一上車,早目不轉晴的打量起顏萱,這時見她贊嘆棲霞道場,便奇道︰「貧尼看姑娘心慈面善,莫非也敬信菩薩?」
顏萱點頭道︰「是,我最信觀音菩薩了。我們雙橋鎮也有一個尼姑修行的寺庵,名叫念佛庵。平時沒事的時候,我常去念佛庵和沐慧師姊妹倆說話,听聞有人稱頌佛號和唱念經文,心中便生出許多歡喜。」
女尼合十道︰「世如苦海,觀音菩薩入世修行,最是慈悲第一,想來姑娘與觀音菩薩有緣。」
顏萱輕輕嘆了一口氣,忽道︰「佛生師太,我一見你,便覺親切,心中歡喜。你若不嫌,便帶我出家去罷。」
不等女尼反應,李元霸在外早已听見,回頭對著車廂里面說道︰「姐姐,你可千萬不能出家!」
顏萱「咦」的一聲,掀開車簾,伸出頭來,瞪了李元霸一眼,道︰「原來你在偷听我們說話,耳朵倒蠻尖。你還听見了甚麼,我又為甚麼不能出家?」
李元霸笑道︰「你要是出家,我就當和尚去。」
顏萱听了,奇道︰「又和你甚麼相干?難道我不出家,你就不再修行去了麼?你快罷了吧,從此後我出我的家,你修你的道,總之各走各路,這叫作分道揚鑣。」說著縮回身去,躲在車廂里捂口而笑。
李元霸被顏萱搶白一頓,一時竟不知所對,「唉」的一聲,也嘆了一口氣。
女尼在旁見李顏二人對答,言多無禁,態度親昵,儼然兩個小情侶,心中驚訝,不禁多看了李元霸幾眼。又轉過來看顏萱,心中感慨萬千,波瀾起伏,雙眼已然潤濕。
顏萱見轉顧之間,女尼眼有淚光,關切問道︰「佛生師太,你怎麼啦,哪里不舒服,你沒事罷?」
女尼搖了搖頭,似在極力克制心中情緒,輕聲問道︰
「姑娘,你可否告知貧尼,你、你叫甚麼名字?」聲音已然沙啞。
顏萱道︰「我姓顏,單名一個萱字。」說著盈盈一笑。
女尼又問︰「你、你父母可好?」雙手伸過來,握住顏萱的的手,等待顏萱回答,渾身不住顫抖。
顏萱見她才問兩句,居然情緒激動,心中驚訝,搖了搖頭,黯然道︰「我、我從小便沒了爹娘……」
女尼又顫聲問道︰「姑、姑娘,今年可是十七歲?」
顏萱點頭奇道︰「對呀,師太你、你猜得真準。」
女尼語已哽咽,再問︰「你、你左腳掌底,是不是有一處胎記,狀似梅花,赤如血斑?」
顏萱聞言大驚,捂口道︰「你、你又怎麼知道?」
李元霸在外也已听見,不禁暗吃一驚,原來當日在阿龍婆家中,他模顏萱的腳時,她怕癢亂踢,腳露出被,藉著些微茫月光,他隱約記起她有一只腳掌底下確有幾點血斑,紫紅深深。心想這女尼所言非虛,可是她又怎的知道?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心中大震︰「莫非女尼正是顏萱親生母親?」
正在這時,女尼忽將顏萱她的右手衣袖向上掀開,轉過她手臂內側察看,一見之下,頓時失聲,喊道︰
「天可憐見哪!我苦命的兒呀,你手上的黑痣還在!萱兒、真是萱兒,你還活著,都長這麼大了,真是你麼?我的兒呀,娘找你……找得好苦……」一把將顏萱摟入懷里,緊緊抱住,跪伏在地,放聲大哭。
李元霸忙掀開簾子看,只見顏萱和女尼兩個正抱頭痛哭。顏萱茫然失措,見女尼抱著自己,激動不已,淚如傾盆,又不住口呼自己小名,心中禁不住觸動,眼中也涌出淚來。
顏萱心中酸苦,望著女尼,也哽咽道︰「什麼,你、你真是我、我親娘麼,可是你為甚麼到現下,才、才來看我……」說到這里,忽然悲從中來,淚如泉涌。
「我苦命的兒呀,你才出生百日,你爹他、他便被人恩將仇報打死了。你娘本來也要隨你爹而去的,天可憐見,讓娘剩了一口氣活下來。我的兒呀,這十七年來,娘沒有一日不想你,也不知夢見你多少回。娘一直在找你,娘能挨到今天,只因娘相信你還活著,娘一定要尋見你……」
雙手捧過顏萱的臉龐,不住地撫o,突然仰天喊道︰「萱兒他爹,你看到了麼?我知你在天有靈,一直保佑著我們的女兒!你看到了麼,老天開眼,讓我、我今日終于找見我們的女兒……」
顏萱看著女尼激動失常的言行,心中疑惑,嗚咽道︰「我爹、爹爹他真的不在了麼?可是我小時候,外公總和我說,你和爹爹都出遠門做生意去了……」
女尼驚道︰「外公?誰是你外公,他在哪里?」
顏萱轉過頭去,手指李元霸,哭道︰「你問他,他就只和我說,外公如今已遠游去了。」
李元霸心中轉過無數的念頭,不知在這當兒該不該說出真相,見顏萱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中大動,恨不能替她分擔一些才好。
女尼坐起身來,忽問︰「萱兒,你外公,他、他是不是一個瘸子?」
顏萱點頭道︰「外公是有一條腿不方便。」
女尼仰天長嘆一聲,喊道︰「果然是這個天殺的……」突然抓緊顏萱的雙手,盯著她問︰「你,你外公對你怎樣?」
顏萱哭道︰「我從小和外公兩個相依為命,外公帶著我東奔西走的,為我吃了許多苦……」
女尼听了,自言自語道︰「這、這惡賊……總算還、還有點良心……」可是她不能驟然將真相告訴了女兒,心中哀痛,真是莫可言狀。
李元霸見此情景,確信眼前的女尼便是顏萱親娘無疑,見顏萱突然遇此變故,心中猶疑不定,在旁催道︰「姐姐,我瞧這位師太確是你的親娘,你還猶豫什麼,快與你親娘相認了罷。」
顏萱聞言一呆,忽地坐直了身子,望著女尼,顫聲問道︰「你、你真是我的親娘麼?」
女尼點點頭,哭道︰「萱兒,我的兒呀,都是爹娘對不住你,你才生下一百天,便讓你見不著爹娘……這些年來,讓你受苦了,娘來得晚了……」伸手抱過顏萱,泣不成聲。
顏萱掙月兌開女尼的懷抱,怔怔的望著她,突然哇的一聲,撕心裂肺,喊了一聲︰「娘!」撲入女尼懷中,失聲痛哭。
女尼也喊聲︰「萱兒,我苦命的女兒呵!」摟著顏萱,似喜還悲,悲欣交集。
李元霸看到她們母女終于相認,心中甚為歡喜,感動垂淚。不忍再看,轉過身來,繼續揮鞭驅馬而行。
顏母和顏萱兩個足足抱頭痛哭了半個時辰,互訴思念之苦,似有無盡的話語要說。
李元霸見馬車離雙橋鎮已不遠,正尋思要不要將邵正奇已死的消息告訴她們,忽听顏母說道︰「李公子,多謝你照顧萱兒。今日貧尼能找見萱兒,也多虧了乃師牧道長得指點。」
李元霸忙回身坐起,對顏母作禮,笑道︰「呵,伯母曾見過我恩師?」他見顏母雖為女尼身份,可是見她既找到女兒,便以俗禮稱呼。
顏母微笑道︰「是,十天前牧道長過棲霞山,特為貧尼指點迷津,今日終于得遇你和萱兒。」
李元霸聞言,心中釋然,點頭嘆道︰「難怪……原來是恩師指點伯母來的。敢問恩師還說了甚麼?」
顏母嘆道︰「牧道長真是神仙人物,他竟特特的尋至棲霞山,說貧尼纏有十七年心結不去,若往吳郡雙橋鎮,或有逢親之喜,貧尼欲解恩怨原由,李公子或可詳告一二……」
顏萱在一邊早听出個七八分,忽然大聲說道︰「元霸,我知你自從玄竹谷回來,竟與先前大不相同,你總喜歡對我說些不盡不實的話。你快說,你到底還有什麼事情瞞我?」
李元霸見顏萱發問,心中緊張,忙道︰「姐姐,你別著急。有些事情我會慢慢和你說……」
轉頭對顏母微微一笑,緩緩道︰「伯母,今日你們母女相認,我心中也甚歡喜。如今顏萱姐姐的外公已然遠游而去,他臨去也留有些話……」
顏萱忽然哭道︰「你、你快說,究竟怎麼回事?你、你們什麼都瞞著我,當我是傻丫頭呢,我怎的如此命苦?」用手捶了一下車座木板,雙手捂住臉,嗚咽而泣。
李元霸忙安慰道︰「姐姐,你別生氣,我不是存心瞞你......」
顏萱卻不罷休,仍哭道︰「我不要听你說這些話,今日你若不將真相告訴了我,我便下車自去,和你們不再相見……」說著,作勢便要下車去。
李元霸見她如此,頓時慌了手腳,忙將馬車吁停了,回身鑽進車內。
顏母也拉住顏萱的手,嘆道︰「萱兒,娘知你心中疑團甚多,總是李公子和娘不會存心瞞你,你別著急……」
顏萱哭道︰「娘,你、你既是我親娘,我已長大成人,便有什麼難言之隱,現下你也不該瞞著我……」
李元霸對顏母道︰「伯母,顏萱姐姐從小便和外公兩人一起生活,外公曾對晚輩說起往事,當初事出全因一念之誤,他對以往所作罪孽一直痛悔,這十七年來,他對顏萱姐姐待如己出,甚于親生......」他一說出這話,便覺後悔。
顏萱冰雪聰明,一听此話,一把抓過他的手,驚道︰「元霸,你、你說甚麼?難道外公不是我的親親外公麼?」轉過頭去,又對顏母道︰「娘,你若真是我親娘,便請你告訴我,外公究竟是什麼人,他和你們又有什麼恩怨,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顏母听女兒如此苦苦追問,自己不知如何回答,心中悲苦,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李元霸心想當此之時,須得先讓她母女相認,至于其他事實真相,以後再說為宜,便對顏母道︰「佛生師太,晚輩無知,也曾听恩師教導。他說世間之事,無論恩怨悲喜,其中因緣,殊不可解。既不可解,又何必多言,一切皆因果相報而已。無論往昔若何,今日你母女畢竟已然重逢相認,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佛說相由心生,境隨心轉。冤孽已結,其人不見,何必猶自尋煩惱?今日你母女二人原該高興些才是。」
顏母听了這一番話,不禁點頭道︰「李公子,畢竟你是牧道長門下高徒,你說的有道理。今日我們母女重逢相認,確系貧尼平生至喜之事。」拉過顏萱的手,替她擦拭眼淚,柔聲道︰「萱兒,你若體貼李公子和娘的苦心,便容他改日再將許多緣由告訴你罷。」
顏萱听了,轉身拉過李元霸,眼瞪著他,怨道︰「元霸,自從和你相識,听你說起有關外公種種故事,我早就疑心其中必有難言之故,可是我心中一直未能釋然,皆因你到今日還瞞得我好苦。」李元霸見她說得明白在理,自己無可推卻,心中仍拿不定主意。
顏母早已哭倒在地,顏萱扶起她,泣道︰「娘,今日我們母女重逢相認,女兒我、我心中確是歡喜無限,眼前仿佛喜從天降,可是,這十七年來,沒有人對我說出真相,我一直蒙在鼓中。我今日先叫你一聲娘,你若是我親娘,你若可憐女兒,便請你將其中緣故全告訴我罷,女兒求你了。」說著自己也哭了。
顏母心如刀絞,抱著顏萱,兩人又抱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