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麻麻亮,于根順就登上了良山頂峰。
昨晚,于小靈同學沒有回來,楚楠在鎮上給找了個地方休息。剛好楚楠今天要去平陽辦事,可以順道捎上于小靈。于小靈在平陽一中念高二,五一節回的家,感冒了耽誤了幾天,昨天才好。
良山陡峭險奇,頂峰的南半部分卻像是被人一劍削飛,憑空劈出一個十多畝的平台,讓人不由得慨嘆大自然之鬼斧神工。
北面山體數十米壁立,峭壁之下卻是一塊十余米高的巨石。這巨石隱然是山頂的垓心,圓潤,平滑,堅硬,人稱之為石蛋。石蛋在陽光下泛出瑩瑩綠色,其材質分明異于周遭岩石,露出地面和背後山壁的部分,也不過是冰山一角。
山中傳說,那仙人一劍,就是為了讓這石蛋破土而出,吸收天地之靈氣,日月之光華——莫非還能孵出個孫猴子來?
昔日的大刀堂就是背靠這石蛋而建。
石蛋一如往昔,大刀堂卻早已灰飛煙滅。房梁瓦片有些殘存,牆基也在,依稀能看到往日的輪廓。大刀堂南面是個小校場,如今茅草多高。
小校場再往南,就到了平台的邊緣。行人用腳踩出的山路,就像一條帶子,歪歪斜斜的掛在山坡上,又像一條小溪宛轉而下。
前世里,總瓢把子每日寅時都會下山一趟——呃,好吧,不算玉奴初上良山那幾天。
總瓢把子上下山,從不走尋常路。懸崖峭壁走得,叢林荊棘也走得,倏忽來去,速度極快。而且,他每日必走新路,要的就是踏遍青山。
從藏馬鎮到良山村,大概七八公里的山路。從良山村到良山頂峰,差不多也是七八公里,但這七八公里就和那七八公里完全不同了。對一個青壯男子來說,從藏馬鎮走到良山村,大概需要一個小時。而從良山村到良山頂峰,可能就需要兩三個小時了。
而總瓢把子不管從哪個方向打個來回,左右半個時辰的事。回到山頂時,正是一輪紅日從噴薄而出,總瓢把子就要坐在大刀堂背後的石蛋上吐納了。
旭日初升。杜鵑紅遍。農歷四月的藏馬山,正是一年當中最好的光景。
于根順趺坐在石蛋上,卻是無心吐納。
沒了,真的沒了,一切都沒了。
到大刀堂遺址之前,于根順先找到了玉奴藏身的那個山洞。橫七豎八的藤蔓和野草,把洞口遮了個結實,顯然這里已經久不為人知。于根順用力扯開藤蔓,鑽進了山洞。山洞不大,里面陰暗潮濕。
玉奴曾經坐過的石頭還在那里,上面蒙了一層灰塵。
我和玉奴在此分別。誰知道再見無期。
玉奴啊,我走之後都發生了什麼?六十年啊,你還活著嗎?你在哪里?你只是一個弱女子……
一幕幕的場景,和玉奴相處的時光,清晰地印在于根順的腦海中——
「玉奴本是‘石家老鴨’石族長幼女,石族長卻要將玉奴送與平陽縣城小鬼子九斤四兩。」
「玉奴本已死志,先刺小鬼子而後自戕。
「今被英雄截上山寨,也是玉奴命當如此。如蒙英雄不棄,玉奴願自薦枕席上。
「如若英雄將玉奴送還石家,玉奴之清白盡毀且不說,石族長還是會將玉奴送與鬼子把命喪。
「大刀堂妄稱俠義,不如讓玉奴死在這大刀堂!」
落玉墜珠聲聲脆,紅口白牙眼中淚。這是玉奴剛被兄弟們截上大刀堂時的情景,玉奴手里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大刀堂張燈結彩,總瓢把子納了壓寨夫人。
「玉奴怕是有了……」
「有了?什麼有了?」
「壞死了你!」
「啊?!我這是當爹了?擺酒!」
大刀堂再次張燈結彩,慶祝總瓢把子有了小瓢把子。這是四月初八的早上。酒席尚未擺開,鬼子的飛機就來了。總瓢把子于家傲負傷,二瓢把子馬王爺殞命,三百兄弟折損過半。
「你不要出去!」就在這個山洞里,于家傲模了模玉奴的肚子。
「玉奴等你,娃等你。」玉奴按著于家傲的手不肯放松。
「你保護她!」于家傲留下一個小兄弟,腿上中了槍的。
此去竟成永別。如果一切從頭來過,我還會走出這個山洞嗎?于根順拷問著自己。
重新封閉洞口時,于根順已經淚流滿面。
就在于根順坐在石蛋上心情復雜時,小校場南邊的小道上,突然爬上來一個老頭。
這老頭年紀不小,卻是精神矍鑠。他頭上戴了頂沒沿的軟帽,上衣白色,對襟豎領襻扣。褲子黑色,松松垮垮的束著。腳下一雙千層底圓口黑布鞋。鞋子和褲腿上都沾滿了泥巴,上衣很干淨。
于根順雖然看到了這人,卻也沒有心情理會。過了一會兒,于根順又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呢?
對了,他的衣服!
于根順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用楚楠的話說,這是一套廉價的運動服。而這老頭身上穿的,才是他熟悉的裝束!昨晚于根順看到了近兩百人,了解山里人現在的服飾。這老頭為什麼還穿著舊時的式樣呢,呃,解放前的……
這個年紀能爬到山頂,身體還算不錯,于根順也能看出這老頭練過一些把式。另外,老頭身上隱隱有殺伐之氣,也有上位者的威嚴。鋒芒已經斂去,只是些許感覺。和五魁、馬長福這些人的凶狠外露卻是不同的。
從石蛋到老頭的位置,大概隔了兩百余米,但以于根順的目力,自然能看得清清楚楚。那老頭卻沒有注意到這里還坐著一個人。
那老頭面向發了會兒呆,就把斜背在腰上的口袋放到地上,又從口袋里取了一把鐮刀,蹲在地上割起草來。于根順這才注意到,那邊早就割出了大片的空地,茅草都曬干了。顯然,他不是第一次來割草。
專門爬到良山頂峰來割草?
半晌,那老頭站起身來,把手伸到背後,捶了捶腰。又從那口袋里取出一個瓶子,擰開蓋子喝了一口。
咦,是酒香?好酒!于根順吸了吸鼻子,從昨天復蘇至今,他還沒喝過酒呢……
「嗨!朋友!」
于根順招呼了一聲,酒這東西,自古不分家的吧?
那老頭卻是大吃一驚,他四周打量,終于看到了石蛋上面的于根順。不過他的眼神分明有些惶然,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眼楮,還使勁地揉了揉。
接著,老頭的情緒激動起來,拔腿向這邊狂奔,雖然腳下磕磕絆絆,速度卻是不慢。看他跑起來的樣子,不像是個老頭,倒像是個孩子。
不一會兒,老頭就跑到了石蛋下面,瞪大了眼楮盯著于根順,嘴角都有些哆嗦了,就像見到了很久未曾謀面的骨肉至親?
「你,你,你……」
接下來那老頭卻是勃然變色,用酒瓶指著于根順大聲吼道,「誰讓你上去的?你憑什麼坐在這上面?!」
那語氣,那表情,似乎于根順坐的不是一塊巨石,而是坐在他家的祖墳上?
我憑什麼坐在這上面?我憑什麼不能坐在這上面!于根順心下那個郁悶。我只是跟你打個招呼而已,當然,要是能分我點酒喝就更好了。你那麼激動干嘛?
「你,你!」老頭的脾氣還挺火爆,「你給我滾下來!」
于根順更加郁悶了,你什麼意思啊?別覺得你年紀大我就不舍得揍你。這石頭上我坐了整一年,從民國二十八年四月到民國二十九年四月。如今,不能坐了?
不過,看這老頭真是一副拼死拼活的樣子。好吧,你年紀太大,我還真不好和你一般見識。于根順一躍而下,正站在老頭面前一米處。
那老頭又是一愣,眼神再次迷茫起來。他使勁地搖了搖腦袋,好像要努力把什麼念頭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