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晚今年二十一歲,是滄海大學國際商學院,國際貿易系,國際經濟與貿易專業,三年級學生。
三年中,陸晚很少和人說話,也沒有參加過集體活動。她就像輕風一樣,在美麗的校園中穿行。
宿舍,教室,圖書館,食堂。任兩者之間的路,她都很熟悉。哪里有塊突出的石頭,會硌著腳。哪棵樹的枝椏垂下來了,會打著頭。海棠花要開了,迎春花要謝了,冬青四季如一。
陸晚經常覺得這里不屬于自己,自己也不應該在這里出現。只有向隅獨處的時候,她才自在些。她會看著一朵花笑。如果有人望過來,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都會嚇得她驚慌逃走。
陸晚從未用過化妝品。穿的衣服都洗得發白。她的褲子甚至有些短,露出一截小腿。光潔圓潤,引人遐思。她卻從未穿過裙子。
從小她就知道,錢是很重要的東西,得來很難。大二的時候,陸晚覺得自己有能力能掙一點錢了。
陸晚的第一份工作是家教,教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學英語,每周三周五的晚上各兩小時。第一次登門時,陸晚窘得不知道怎麼落腳,怕踩壞了人家地板。雖然小女孩很頑皮,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不好對付,但這家的男主人很瀟灑很紳士,女主人很漂亮很熱情,陸晚才慢慢地放松下來。
第三個周五,陸晚按時去上課,卻只有男主人在家。男主人說孩子去姥姥家了,邀請她一起吃晚飯,一個人的晚餐很寂寞的。陸晚謹慎地拒絕了,倒不是說她擔心這男主人是壞人。陸晚從未和外人單獨吃過飯,也不知道該怎麼吃。
男主人卻追了出來,攔住她,再三熱情相邀。一人門里一人門外時,女主人突然帶著小女孩回來了,狐疑地看著打開的房門和門口的兩人。男主人僵在了那里。
緊接著,女主人沖進室內,看到餐廳里有四個精致的小菜,還有一瓶打開的紅酒,兩個杯子,一根紅燭。陸晚正想著是不是要照常上課時,卻見女主人猛地沖出房間,劈手給了她一個耳光,惡狠狠地罵道,「狐狸精!」
陸晚眼淚頓時流了下來。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挨打,還是莫名其妙地挨打。
看女主人時,那張精致漂亮的臉上一片猙獰,紅口白牙一張,口水就向她吐來!陸晚下意識地一跳,躲開了。
這時她卻听見男主人委屈地說,「我已經通知她啦!可她還是來了,我怎麼知道——」
「老公,我相信你的為人!貝貝突然發燒了……」女主人打斷了男主人的話,溫柔地拉著他進了門,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陸晚捂著臉離開了,前兩周的工資也沒拿到。
陸晚的第二份工作是外貿業務員。這是一家經營輪胎出口的小型外貿公司,主要通過各種網站發布供貨信息,有外商詢盤就以網絡聊天的形式洽談,爭取外商下單。
外商發來要約傳真後,就不關業務員什麼事了。老板會親自收取信用證、組織貨源、聯系貨代。
陸晚每周六周日上班,她很快就熟悉了B2B網上商務的程序,接到不少詢盤,洽談後也做了復盤。雖然暫時還沒有接到實質性的訂單,但畢竟是實戰練習了商貿英語,還有底薪可以拿,業務提成將來會更多。
公司還管中午的盒飯,這盒飯也是陸晚近年來最好的午餐。
陸晚覺得這份工作不錯,老板也很和善。直到一個周日傍晚下班時,老板突然把她叫進了經理室,拉著她的手訴苦——哥很可憐,哥只有錢,哥的一生沒有愛情……
老板五十多歲,腆著個大肚子,前半個腦袋沒有頭發,後半個腦袋有些頭發的痕跡。
陸晚驚慌之下,抄起了老板桌上的茶杯,想砸老板的胖臉,但又沒敢。最後她把大半杯茶根倒在了老板的頭上,不知道能否澆灌出新的頭發,進而生長出一生的愛情。
這份工作,陸晚還是沒有拿到工資。
陸晚再也不敢出去找工作了,就數著老爹給她的生活費過日子,除了維持生存的必要開支,她從不花錢。
陸晚知道,老爹掙錢很不容易,掙來的每一分錢都給了她。
記憶中,她從小就和爹相依為命,從未見過娘的影子。在老爹的照顧下,陸晚努力念書,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班里成績最好的。最終她考上了滄海大學,成為山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山窩窩里飛出來的金鳳凰。
金鳳凰飛出山窩窩以後,才知道艱辛的生活不是已經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在熱鬧喧嘩的大學校園里,陸晚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甚至一直引以為傲的學習成績,原來也不是那麼突出的。
原本開朗快樂的陸晚,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
入學以後,陸晚就沒有回過老家。不是她不想回去,而是老爹不讓她回去。每過兩個月,老爹都會來看她,爺倆在校門外的小餐館里點個魚香肉絲什麼的。老爹吃完飯,把生活費交給她就要回去了。臨走時爹總是說,「好好念書,一切都有爹呢!」
過年也是一樣。同學們都回家了,爹帶著些好吃的,在宿舍里陪著她過年,陸晚是求了學校後勤處的。過年時,陸晚覺得自己就像扎著紅頭繩的喜兒,歡歡喜喜過個年,歡歡喜喜過個年啊!不過,爹不是楊白勞,我們爺倆的苦日子,很快就會熬到頭的……
問起老爹時,老爹滿不在乎地說,「爹在平陽縣城里賣煎餅果子。城里人錢多得不在乎,掙錢又好又快!」
掙錢是不是又好又快,陸晚不知道。但她知道這三年爹老得很快。才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去就像是花甲之年了。老爹每次來看她,陸晚都覺得老爹的白頭發又多了,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
陸晚沒有辦法,只能數一數日子,到畢業還有多久。
可是,今年過年後,老爹只來過一次,就再也沒有了消息。陸晚越來越擔心,老爹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離家三年後,陸晚第一次回到了山村。這時她才知道,老爹頭一年賣掉了耕牛,第二年賣掉了草房。然後老爹就再也沒有回過村子。
陸晚心里冰涼。
她回到平陽縣城,在大街小巷上到處打听他的老爹。可是,在平陽推著三輪車賣煎餅果子的老頭太多了,多一個少一個,不會有任何人注意,更不會有任何人在意。
在平陽街頭奔波了一天,陸晚一無所獲,又冷又餓的她在汽車站縮著身子呆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陸晚再次上街,逐個早市尋找。中午時,她蹲在一個菜市場的門口哭了。前面放了一張包裝箱紙板,寫著「尋找我爹陸仁稼」。
多數人熟視無睹的路過,拎著醬油瓶子。也有人搖頭嘆息,給她扔了幾個硬幣,倒是把她嚇了一跳。也有見多識廣的人邊走邊說,「如今的騙子,花樣越來越多了……」
大半個下午,陸晚就蹲在路邊上,她想起了小時候听過的一首歌,就下意識地唱了起來——
「下雨不怕,下雪也不怕,就算寒冷大風雪落下,能夠見到他,可以日日見到他面,如何大風雪也不怕。」
「我要我要找我爸爸,去到那里也要找我爸爸,我的好爸爸沒找到,若你見到他就勸他回家……」
傍晚時,一個穿著白色廚師制服的老大爺騎著三輪車過來買菜,听到陸晚淒慘的歌聲,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圈有些發紅。老大爺說,「女圭女圭,你這樣找不是辦法,跟大爺去吃點東西,明天再找吧。」
老大爺白白胖胖的,很慈祥。陸晚已經兩天沒有吃飯,嗓子也啞了。她坐上了老大爺的三輪車,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停了下來。
這是縣城南郊的一棟獨立大樓,樓頂上樹立著四個飛揚跋扈的大字,「金碧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