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爺!」
麻桿滿臉堆笑地站了出來,雖然還是很瘦,但氣色不錯。
前兩天,馬奮花了十五萬塊錢把隔壁院子買了過來,拆了隔牆,鏟掉了豬圈雞塒,原地種了些花草。略微收拾一下,半畝多地的大院子就很像樣子了。于根順進來時,馬奮和麻桿正在清理一個菜畦,準備種點小油菜。
新院子里有一棵成人合抱的銀杏樹,枝繁葉茂。馬奮親手雕制的古拙茶墩擺在樹陰下,上面擺著黑檀茶盤和紫砂茶具,周圍四個竹椅。于根順向麻桿點頭笑了笑,自行坐在竹椅上品茶。
藏馬山人稱銀杏樹為白果樹,此樹素有植物活化石之稱,是現存種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遺植物。也有人名之為「公孫樹」,是個「公種而孫得食」的意思。銀杏樹齡極長,生長緩慢,但無蟲無病,無災無穢,最適合庭院種植。看這樹的腰圍,可能已有近千年輪。
馬奮掏出的十五萬塊當中,倒是有十萬塊買了這棵樹。
一年多前,馬奮買老院子時拍出了兩萬,已經是很厚道的價格了。最近藏馬鎮的院子價格瘋漲,臨正街的已經漲到了四萬。馬奮這兩個院子並不在正街上,價格也超過了三萬。都算是翻倍了。
此時滄海市非海景房價格不過千余每坪,平陽縣商品房不過五百每坪。這一棵樹能在城里換個大房子,也算是「公種而孫得食」。
而藏馬鎮房價瘋漲,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游客瘋狂涌入。而游客來藏的直接原因當然是先後在滄海電視台和中央電視台播出的風光片《飛越藏馬山》。
說起來《飛越藏馬山》的拍攝,還是因了平陽縣委縣政府門前的群眾聚集事件。而來自《中國時報》、《大公報》和《聯合早報》三位名記,在贊美滄海投資環境之余,也捎帶提了一下藏馬山的原始之美。
這也算是于根順這只彪悍的蝴蝶,扇動了小小的翅膀吧……
「老鐘,修車的手藝還在嗎?」
過了一會兒,馬奮和麻桿忙活完了,在壓水井那里擦了擦,一起過來喝茶。
听到于根順叫他「老鐘」,麻桿明顯的一愣,這個稱呼卻是很久沒有人叫了。麻桿叫鐘家貴,于根順從文強那里打听到的。
「在的!于爺您有車要修嗎?」鐘家貴感激地回答時,甚至眼圈都有些紅了。雖然答應「麻桿」已經習慣,但誰願意沒名沒姓的呢?更何況這還是于爺叫出來的,一句「老鐘」何其榮幸。
「教開車有沒有問題?」于根順笑眯眯地繼續問道。
「沒問題!」鐘家貴毫不猶豫地回答,臉上是少有的自豪。這個學啥成啥的精明漢子,雖然已被多舛的命運折磨得沒了火氣,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四十出頭,誰願意就這樣把一生混完?雖然鐘家貴還是不明所以,但他知道于爺肯定不是和他閑聊。
馬奮老神在在地品著藏馬山新茶,他對于根順的支持幾乎沒有原則。而這個師佷也不曾讓師叔失望,至少那份新奇乃至冒險,是深得朕意的。
藏馬山茶名不見經傳,不過是野生茶種,農家土法炮制,但茶色黃亮,茶湯清澈,別有一番醇厚和清香。總之對馬奮來說,家鄉是好的,家鄉的一切都是好的。
「這樣,從明天起,你幫我教三十到四十個學生開車。他們的文化水平都不太高,一個月的時間能上路嗎?要開大解放那種車。」
「開車也不需要多高文化,只要不是太笨,多練習練習,都應該能成手的。」鐘家貴很有信心。
「練習的車有三輛,一輛皮卡,一輛吉普,還有一輛大解放。不過吉普趴窩了,你得先修一修。這個月你就干這個。下個月挑個地方,開個修車店。開店的前期投資,就當是這一個月的教練費好了。」
「謝謝于爺!」鐘家貴大喜過望,完後又遲疑了一下,「鎮上好像沒多少車……」
「會多的!」于根順眯縫著眼,好像看到了很遠……
大解放,自然是從董銳那里截下來的軍車。本來于根順還想讓盛賽斌從他爸那里借一輛泥頭車呢。
中午安慰楚楠並沒有費多大功夫,總瓢把子出手,無論干什麼,還不是手到擒來?于根順一身輕松地回到「石家老鴨」,酒席才剛開始。從這一大桌子菜分析,魏逐風招待朋友,還是很慷慨的……
兩個司機不喝酒,董銳自覺藝高人膽大,在酒場上就沒怕過誰。魏逐風一臉的壞笑,提前聲明了公安局午間禁酒令,自己弄了瓶滄啤應景。
當兵的人,和社會接觸較少些,相對保持了一份淳厚和豪爽。反過來說,他們也希望多和社會上的人接觸,了解並參與這個精彩的世界。而外界的人呢,對當兵的人少有戒心,也能湊出一些真誠來。
沒有利益沖突,就是友誼的基本前提了。
一切為了友誼。沒過多久,董銳就被于根順灌得直叫「哥哥」。聲調像極了水滸里的李逵叫宋江。
好在于根順酒至半酣時就提出了借車要求,否則啥事都給耽誤了。董銳不敢做主,當場打電話給譚益超。譚益超听說是于根順借車,就讓董銳把電話給于根順。
于根順在縣委縣政府門前把公安局長熊長喜當球玩,譚益超看得是真真的。更重要的是玩了還不白玩,把公安局長給玩擼了。譚益超也見識過這小子是怎麼和顧大同說話的,還真是記住了這個名字。當然,顧大同話中帶出來的于根順和楚楠的關系,也給于根順加分不少。
于是乎,譚益超和于根順在電話中一听如故,相听恨晚,互致敬意,有緣千里……譚益超甚至連于根順借車干什麼都沒問,倒是問了問要不要留下司機。于根順客氣地拒絕了。
掛掉電話以後,董銳要替譚團長向于哥敬個酒。于哥當然也要向譚團長致謝,只好由董老弟代勞。感謝完了譚團長,感謝勞苦功高的董老弟也是必須的。
于是乎,又有三個三兩杯下肚,豪爽干練的董參謀直接就鑽了桌子底了。于根順只好自己喝了一杯,再次遙祝譚團長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反正有兩個士官作見證。
最後,兩個士官吃飽喝得,扛上董參謀,開著一輛解放離開了……
喝了兩杯茶後,面色潮紅的鐘家貴又劈了柴火,用黑乎乎的鑌鐵快壺燒了一壺水,搓著兩只大手說,「馬爺,于爺,我想出去溜達溜達。」馬奮點了點頭,鐘家貴就火急火燎地跑了。
「我的小弟,又成你的了!」馬奮的嘴角歪了歪。鐘家貴八成是出去勘察適合開修車店的門面去了。
「他看上哪個地方,你買下來租給他就是。多少錢買,都是包賺不賠的。」于根順其實主要是艷羨這棵銀杏樹,馬奮賺老便宜了,雖然他並不知道十萬塊意味著什麼。以于根順現在的工資,需要闢谷二十年。
「你弄那麼多人開車干嘛?」馬奮問道。三十多個司機,起碼也要二十台車,好大的手筆。買個院子就叫賺錢了?馬奮都懶得搭理于根順。
于根順取出孫繼宗交給他的《藏馬山科學發展三十年規劃》,遞給了馬奮。這個打印稿就裝在一個黑色垃圾袋里,剛才一直扔在于根順的腳邊上。
「孫繼宗給我的,是他和他的老師的心血。他的老師叫于慕謙,本身是環保專家。」
不知道什麼時候,陳沫揉著眼楮溜達出來,大模大樣地坐在竹椅上,斟茶自飲,當然也沒忘了給爺爺和師父續水。雖然他覺得自己很大人了,但爺爺只顧,師父只顧品茶,都沒有搭理他。
存在感真是弱爆了!陳沫只好也不搭理爺爺和師父。他卻不知道,爺爺和師父今天給他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
「真要這麼干嗎?」良久,馬奮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于根順,臉色是少有的凝重。
「這棵樹,叫公孫樹。」于根順答非所問。
馬奮看向懵懵懂懂的陳沫。這個理由很充分。卻又虛無縹緲。近千年前,種這棵樹的祖先,可曾想到了兒孫的光景?已經七十四歲的馬奮,大風大浪經過,大富大貴嘗過,生離死別何其多,苦辣咸甜何其淡。這個世界于他,實在是沒有什麼新鮮事。
臨了,再陪師佷瘋一把?為了子孫後代?馬奮卻是知道,師佷所言「公孫」,已經把全體藏馬山人都包了進去。
當然,馬奮也不知道,在于根順眼里,藏馬山人還都是他的子孫一般。
而從另一個角度,這也是替藏馬山人拿個主意,做一回主。憑什麼?為什麼?
「一世男人,總是要做點事吧!別人理解與否,感謝與否,又有什麼打緊?」于根順似乎看到了馬奮心中疑惑。「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遠處,也不是每一個看到遠處的人,都有擔當。這個世界總是需要有人擔當,好在這個世界也總是有人去擔當。」
「任太重,道太遠。」馬奮嘆了口氣。
在馬奮粗略看來,這個方案算是科學細致,從實際出發,認真地籌劃了藏馬山的現實和未來。當然,這只是一個大體的勾畫,其中甚至不乏烏托邦的憧憬。如果要付諸實踐,還需要調研、推敲和修正。但無論如何,這個方案還是具備了大智慧,體現了大才略。
而將這個方案變成現實,卻不只是智慧和才略這麼簡單。
需要飛蛾撲火的勇氣。肉身獻祭的精神。百折不撓的品質。勇往無前的膽魄。胸懷天下的慈悲。一呼百應的威望。運籌帷幄的謀略。指揮決斷的強勢……
是的,這是建一個烏托邦。
而最重要的是,這個烏托邦並非自給自足,自娛自樂那麼簡單。她于現實政治環境中生存和發展,卻又是個卓然的存在。這個才是最難。
火中取粟,紅塵中圓滿。稍有不慎即可能粉身碎骨,萬劫不復,甚至千秋罵名。
師佷,壓力不要太大!
小馬奮,師父怕過什麼?
陳沫瞪著烏溜溜的眼楮,似懂非懂地听著爺爺和師父的討論,至少是潛移默化地記住了一些詞句。雖然他並不知道,這些詞句,對他所深惡痛絕的藏馬山,將具有何等的影響……
「大刀堂也算是保了一方平安,只是最終力有所不逮,總瓢把子死不瞑目。」于根順突然認真地問馬奮,「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
「我相信,我知道——相信男人那張嘴,不如相信世界上有鬼!」陳沫不甘寂寞地插嘴道。還真是強大無匹的理由,還真是廣博敦厚的家教。
「嗯,毛毛要做一個不同的男人!」馬奮笑著模了模陳沫的腦袋。
「沫沫肯定是不同的。」于根順也笑了。
喝了一肚子的茶水,馬奮和于根順似乎都輕松下來了。
陳沫得到了爺爺和師父的首肯,存在感得到了極大加強。他甚至推開了爺爺的手,當我是十歲八歲的孩子嗎?
「人在做,天在看。我沒想過有沒有鬼,但我殺了很多人。有什麼事情,我都一力承擔。至于有沒有鬼,其實並沒那麼重要。」馬奮的笑容很純粹,「師父影響了我的一生,臨了還要受你影響,你們這爺孫啊!」
「人生百年,能喝幾杯酒?能做幾件事?能有幾個兄弟?能影響幾個人?」于根順淡淡地說。
「我認定,我去做!」說這話時,于根順下意識地握了一下拳。
陳沫在心里悄悄地重復了這六個字。他突然感到,師父,就像一座高山。
師父就是藏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