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姓劉,都是老人。)高尚的叫劉老,普通的叫老劉,等而下之的叫老劉頭。
老劉頭使勁地捂著臉,內心感覺卻和老二媳婦出奇的一致。我怎麼還不死啊?要臉了一輩子,臨死卻這麼丟人……
老父親老母親在世時,挨老人罵,老劉頭盡心盡力地盡孝道,從來不敢回嘴。終于熬得老父親老母親喜喪,卻又被兒子媳婦們罵上了,老劉頭吃不飽穿不暖,還是不敢回嘴!
多年媳婦熬成婆。媳婦卻不是原來的媳婦,婆也不是原來的婆。我錯在哪兒了?
老劉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錯的,只知道活著很丟人,也只好捂著自己的老臉。自己丟人還不算,四個兒子也丟人。我老劉家啊,唉……
「他是你什麼人?」
老劉頭捂著眼,耳朵也有些背,只是隱約地听到有人說話。答話的是二兒媳婦,「我的老公公,怎麼了?你又是什麼……啊?順子哥?!」
前半句的語氣,像是「你咬我?」後半句的語氣,卻改成了「我怎麼這麼倒霉」。
老劉頭苟延殘喘這些年,活得像條狗,並不知道「順子哥」這號人物。悄悄地把手指頭松了松,指縫中卻見一個高大的年輕人走近。
奇怪的是,這順子哥穿著舊時的衣服,就像自己年輕時一樣的。那時候真好啊!老人是住正屋的,孩子都听老人的,人人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劉頭一陣恍惚,我這是要死了嗎?為什麼會看到舊時的人?
順子哥懷里抱著一個小女孩。這小女孩也穿著舊時的衣服,很破舊。
原來不是舊時的人。順子哥把孩子一托,他身後的小媳婦就接了過去。這小媳婦卻穿著很漂亮的衣服,比幾個孫女穿得都好。
這小媳婦個子也高,緊緊地抱著孩子,甚至把孩子的臉轉了一下。大概是不想讓孩子看到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唉,想當年,我也是這麼疼孩子的。遇到個殺豬宰羊的,都會捂上孩子的眼。
這小女孩的眼楮真大,烏溜溜的。小臉就跟個粉團一樣,比幾個重孫女兒的模樣都俊。只是小女孩不太听她娘的話,使勁地轉過臉來,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爹。
二兒媳婦有點敢怒不敢言,很委屈地後退了兩步,靠在門框上,才咬著牙根說,「我老公公有四個兒子,說好了輪著養的!我養足了三十天,今兒個該老三家養了,卻被老三媳婦轟了出來!他被轟又不關我的事,坐在我家門口,算是怎麼道理?顯得我虧心一樣!」你雖然是順子哥,也得講講道理?
「你有兒子嗎?」順子哥听明白了,語氣也很平靜。
「有啊!」二兒媳婦卻是有點迷糊。
老劉頭一把年紀也沒活到狗身上,知道這是順子哥的「勸人方」。舊時就有的,倒是現世的人多不知道。下面就該說「把這鋪蓋卷留下,等你老了用」啥的了?
「叫他們出來!」順子哥背著手,很有點舊時老族長的架勢。
「上工去了,不在家!」二兒媳婦緊張起來,「這是我的事,和我兒子沒關系啊!他們都是好孩子!再說了,我也沒做錯什麼啊?」兩個兒子,一個在縱橫建築公司,一個在藏馬山大酒店。好像這兩個單位都是歸順子哥管的?影響了兒子的前程就不好了。
「哦,你丈夫呢?」順子哥的語氣還是很平靜。
「在家,喝多了!」二兒媳婦卻感到了危險。
「哦,沒喝死的話,就讓他滾出來。」順子哥的眼楮眯了一下。二兒媳婦渾身一哆嗦,屁滾尿流地跑進了里屋。
沒過多久,老二就醉醺醺地出來了,被二兒媳婦扶著。兒子隨我,都好喝一口,一天三頓離不得。唉,我都多少年沒嘗過酒味了。老劉頭舌忝了舌忝干癟又干裂的嘴唇。
「哪個混蛋多管閑事,屬狗的?」老二胡子拉碴的,走路打晃。老劉頭有點擔心兒子,但沒有說話的余地,也來不及。更何況,老二下一句話又把老劉頭噎得直翻白眼,「你把這老東西領回家養著,老子不跟你搶!」
就像老劉頭擔心的一樣,順子哥一把薅起了老二的脖領子!老二兩只手挓挲著,還沒來得及反抗,整個人居然被順子哥平舉起來!
「啊?」老劉頭第一次開口,兩只手也顧不得捂臉了。
老劉頭記得很清楚,老二壯年時,體重一百四十六斤。老了以後更胖,雖然老劉頭沒資格關心兒子了,卻也知道老二只會比壯年時更重。順子哥就這麼輕輕巧巧地把老二給舉起來了?
「老二啊,你趕緊服軟啊!」老劉頭的胡子有些抖。早已忘了被四個兒子轟來轟去這種小事。
「哪個混蛋……啊?是順子哥!」老二終于睜開了眼,也認出了順子哥,不敢再掙扎,甚至委屈地賠出笑來。
老二,沒吃過這麼大委屈……老劉頭一陣心疼。這個順子哥到底是什麼來頭?怎麼兒子和媳婦都怕他?
「我今天給你長個記性!」順子哥的聲音不大,卻是殺人的語氣。老劉頭渾身涼,周圍這麼多老鄰居,也沒個敢出來拉架的?
「啊……」老二被順子哥舉在半空,連腳都不敢亂蹬。老二媳婦嚇得後退兩步,離得遠遠的,像是怕血噴了衣服。
順子哥也不等老二認錯表態,把老二舉得更高,幾乎和自己平齊。隨著「 !」地一聲巨響,老二被摜到了門上!
老二臉色青,嘴角抽抽,一定很疼的!
順子哥的手還是沒松開。另一只手卻握成了拳頭!
「好漢!順子哥啊!」老劉頭一著急站了起來。見順子哥不理自己,老劉頭又轉向老鄰居們,「幫幫忙,拉架……」
「順子!別給人打壞了!」順子哥的小媳婦果然開口了,一臉的著急。
順子哥的孩子也開口了,聲音很好听,說話卻不好听,「爸爸,加油!爸爸,打壞人!」
你說這小女圭女圭,長得跟花骨朵一樣,她怎麼就這麼狠心啊!老劉頭頓時覺得這孩子沒那麼好看了。
「放心!我打不死他!」順子哥回頭看了一眼媳婦和孩子,嘴角帶笑。順子哥的媳婦苦笑了一下,不再開口。順子哥的孩子卻仍在大呼小叫,「爸爸,加油!打壞人!」
眼看拳頭慢慢變大,老二兩腿亂蹬,帶著哭腔求饒,「順子哥,饒命啊!」
「連自己的老子都不養,尼瑪還算是個人嗎?!」順子哥的拳頭猛落下來,打斷了老二的求饒,「我錯了……啊!」
這時,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生了!
那老劉頭猛然蹲去,一把抄起拐棍,踉踉蹌蹌地撲向順子哥,劈頭蓋臉地抽了過去!
「爸爸,小心!」順子哥的孩子第一個喊出來。順子哥的媳婦搖頭嘆息,嘴角卻帶著笑。生活啊,就是這麼扯那啥!英明神武的順子哥,挨打了啊!
順子哥任憑拐棍往自己頭上敲,變拳為掌,有條不紊地扇了老二兩個耳光。順子哥的孩子卻掙月兌了媽媽的懷抱,冷不防沖過來,猛地向老劉頭推去!
圍觀的醬油眾齊齊傻眼,眼睜睜地看著,根本來不及反應。
瞬息之間,老劉頭身體一晃。順子哥放開了老二。老二順著大門滑落下去,就像煮大的了面條,放了水的尿。順子哥一把抄起了差點摔倒的孩子,另一手扶住了差點摔倒的老劉頭。
順子媳婦沖過來,把孩子抱了回去。孩子還在朝著老劉頭蹬腿,「壞老頭!敢打我爸爸!我爸爸會飛的!」
老劉頭一臉的苦笑,嘴角哆嗦。這時候已經看清楚了,順子哥剛才那一拳,並沒有打在老二身上。厚重的大門,多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透亮的。這扇大門,還是我年輕時候打的。用了上好的松木,一 厚,年年上桐油……
順子哥朝老劉頭搖了搖頭,蹲下去拍了拍老二的臉,「看清楚了嗎?這就是你老子!幾十年沒跟人打過架了?為了兒子,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抄起拐棍就敢往上沖!你說你還是不是人?」
「我不是人!我該死!」老二的酒早就醒了,一疊聲地認錯。
「你給我記住了,把你老子請回家,誰家來搶也不給,就在你家養老送終!每頓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我每順集來檢查一趟!」順子哥在老二衣服上擦了擦手,無限鄙夷地站起身來。
「我老子,我好好養!我老子,我好好地養著……」老二渾身冷汗淋灕,倚在門上碎碎念。老二媳婦這時才撲了過來,哭天搶地卻也不敢太大聲,「老頭子,老頭子啊!」
「嚎什麼?老子還沒死呢!快把咱爹扶回家!」老二雖然還沒恢復元氣,聲音卻是大了不少。
順子哥轉回身,拍了拍老劉頭的肩膀,一聲嘆息,「老哥哥,好好活著!」
「哎!」老劉頭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掄拐棍的力氣早就沒了,幾乎站立不穩。好在二兒媳婦扶得及時。
順子哥啊,順子哥!我老劉頭命賤,回家我就給您老人家立長生牌位!只要活著一天,我老劉頭就給您老人家燒一天香!
在老劉頭的淚眼注視下,順子哥抱過孩子,拉著媳婦,洋洋灑灑地走了。
鄰居們傻傻地看著這一切,似乎還沒回過味來。也不全是因為,順子哥一拳打穿了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