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尾村遺址荒涼依舊。!。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貓頭鷹等不是好鳥,狐狸等不是好獸,甚至有野狼出沒。
茅草多高,灌木茂盛,古樹參天。多層遮蔽下,陽光難入,連正午都帶著幾分氤氳的濕氣,給人涼颼颼陰森森的感覺。
「嗷——嗷!」四條半大的狼駐足村前,宣告三山五岳開道,回頭等著主人。
毛無邪遠遠地看見,覺得有點眼熟,不由得心虛,甚至往後面躲了躲。莫非這就是被順子哥剖月復產出的四頭小狼嗎?
唉,殺生即救生。原來是我殺生,順子哥救生。
剛才馬老爺子進入大刀堂,這四頭小狼一直歡實地跟在左右。馬老爺子帶隊朝這邊走,四頭小狼就奔到前面去了。看樣子,這條路是走慣了的……
馬奮、梁青山、趙山虎頭前帶路,身後大隊人馬逶迤前行。腳下是一條簡單修整的小道,僅供一人穿行。
梁青山行路艱難,抑或是近鄉情怯,居然額頭見汗,腿腳顫,兩只大手互相地搓。
馬奮回過頭來,一臉的鄙夷,「打鬼子你們就躲得遠,打我們你們就跳得高。都一把年紀的人了,你有點出息行不行?」
「大山子,師父從未對我們有過什麼要求的。」趙山虎從後面扶了梁青山一把。第一次被糞蛋蛋帶到這里來時,我也跟大山子一樣啊……三人當中,倒是趙山虎身子骨最結實,許是一輩子務農的緣故。
「我知道,我知道……」梁青山擦了一把汗,已經看到斷壁殘垣。這就是從小長大的故鄉了。本知如此,卻從未來祭掃……
梁青山的父親是大刀堂的伙夫,矮矮胖胖好脾氣。好脾氣的另一個說法就是窩囊,梁青山也連帶著挨欺負,直不起腰來。如果沒有師父,梁青山或者會成為一個手藝不錯的伙夫,矮矮胖胖好脾氣。
十五歲那年那一天,梁青山終生難忘。
師父單手持大刀,讓小伙伴們在大刀堂前站成一長溜。
這是剃頭,還是砍頭啊?小伙伴們推推搡搡地不敢上前。師父也不催促,看著旭日初升,臉上掛笑。大刀在陽光下閃著寒芒。
不知道被誰從背後推了一把,梁青山踉蹌著站到了隊前。
「你怕不怕?」師父笑眯眯地看過來。大刀寒氣逼人,目光卻溫和。
「我……不怕!」梁青山咬了咬牙,脖子都硬了。如果我退回去,一定會成為大家的笑柄,就像不敢殺雞的父親。師父一定會很失望,我也會對自己很失望!難道我也要當一輩子的伙夫嗎?
「好!」師父突然暴起,白亮的刀光瞬間接近了梁青山的腦門。
梁青山牙齒「咯咯」地響,兩眼緊閉,渾身僵硬。只覺得陣陣寒意從頭皮上掠過,再無其它感覺。
「老子曰,勝人者力,勝己者強。你的敵人,只有你自己。戰勝了自己,你就戰勝了一切。」
梁青山睜開眼楮,現師父已經把大刀挽在了背後,面向,背影是那樣的高大。師父這些話,是個什麼意思?梁青山下意識地模向腦袋,卻是一種很新鮮的感覺。滑啊爽卻又刺癢,光溜溜,很舒服。
小伙伴哄堂大笑,卻是善意居多。
我是第一個!我戰勝了自己!梁青山不由得挺直了胸背,掃視小伙伴一圈,揚眉吐氣,從未如此自信,從未如此自豪!
「如果你挺過去了,就會覺得一切都沒有什麼。如果你不挺一下,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挺過去是個什麼感覺。」師父轉過身來,盯著梁青山的眼楮,語極緩,端的是語重心長。
這句話,陪伴了梁青山一生。如今,六十一年過去了,斯情斯景,仍是歷歷如昨。有時還會微笑,到底是誰,代表了命運,在背後推了我一把?
「大山子,你不錯!」師父燦爛地笑了。
「是!總瓢把子!」梁青山此生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沒有親口喊一聲「師父」了。師父已經轉向了小伙伴們,「下一個,誰來?」
「我!」「我!」「我!」
小伙伴們你推我搡,爭先恐後,最終是馬奮憑借父蔭,霸道地搶到了第二……
大刀堂覆滅之後,梁青山參加了桑田游擊隊第三支隊。說是第三支隊,其實並無第一、二支隊,自壯聲勢罷了。
「三支隊」歷經多次整編,內部斗爭,鏟除叛亂,終于輾轉抗日,戰功赫赫。
解放軍史所承認的北方地區創建的紅軍部隊,只有兩支。一支是陝北紅軍,另一支就是桑田紅軍游擊隊。解放軍陸軍第二十七集團軍所屬某部,即由桑田游擊隊第三支隊經過復雜演變而來,二十七軍軍史館有展室介紹。
憑借一身功夫,更兼識文斷字,梁青山不斷戰勝自己,「挺」過很多關坎,最終成為我軍著名將領,也是高級將領。
但「三支隊」的更多經歷,已經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了。梁青山並不願多做回顧,更沒有在任何場合談起。戰況復雜,形勢嚴峻,槍桿子出政權,誰又說得清楚呢?
趙山虎初時也參加了「三支隊」,卻因生性耿直,更兼不願離開藏馬山,最終成為一個小山村的話事人……
兄弟同根,同氣連枝,卻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老來聚,其中唏噓,豈是外人可以理會得?
「我其實頂瞧不起你們的。」馬奮毫不掩飾鄙夷和憤懣,「鬼子都是你們打的,我們呢,就只知道逃跑。」
「敗將安敢言勇。」梁青山緩了口氣,認真地看著眼前的枯樹衰枝,「我們打得鬼子投降,打得你們龜縮到島上。」
「你倆都少說兩句!」趙山虎一直當著滅火隊員的角色,「六十一年沒見面,一見面就吵吵個沒完。師父地下有知,一定不高興!」
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兄弟。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活著。
馬奮和梁青山果然不說了,沿著踩出的小道前行,有時還要伸手去檔旁邊的灌木。
為老長安全計,任豹想帶著陸戰隊戰士頭前開道,卻被梁青山擺手攔住。任豹回頭去看任重遠,任重遠搖了搖頭。任豹也就只好打手勢,讓戰士們分散開來,在外圍自由檢索危險。
老楚和老李也落在了後面。雖然三人在戰時同生共死,戰爭結束後也是休戚與共,老楚和老李卻從來都不知道,老梁還有這麼復雜的經歷。
逼退衰草,數千人的大墳塋修葺完好。
旁邊是于家傲夫婦合葬墓,石滿倉之墓,另有一座不知名新墓。
三個老兄弟並排,先給師父師娘磕頭,又給大墳塋磕頭。死者為大,石滿倉和不知名的兄弟,也磕了三個,反正都不是外人。
「你倆維護的?」坐在師父師娘墓前,梁青山終于平靜下來。墳頭平整光滑,絕無雜草,一定是有人時時照拂。這個工作量,著實不小,而且需要極大耐心。
「我倆倒是經常過來喝酒。」馬奮嘆息一聲。面對過世多久的師父師娘,父母兄弟,還有什麼好爭的呢?國也好,共也好,如今不都是經濟掛帥,展是硬道理嗎?馬奮作為著名台商,其實看得很開。搶白梁青山,不過是好玩。
「大概是小師佷,我倆倒是從沒在這里踫過他。」趙山虎也有些出神。小師佷一身功夫,不知道從何而來。更兼雄材大略,神出鬼沒。師父泉下有知,定是欣慰了。趙山虎雖然是個一無所有的老農民,卻也沒覺得比兩個兄弟低了一等。
「我想把這里修整一番。」梁青山用商量的語氣說道。這些墳塋,是大家的。
「我早就跟師佷提起過,但師佷說,莫要打擾了他們休息。」馬奮撇了撇嘴。
忽然之間,三個兄弟都覺得,小師佷的意見,是那麼的重要。好像不知不覺中就服從和尊重了。剛才小師佷不辭而別,梁青山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或者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對錯,下意識地就覺得本應如此了。
小師佷到底是怎麼想的?
三個老兄弟又一次想到了一起去。並且不約而同地搖頭。居然都是一無所知。兩相對視,均是眼里迷茫,嘴角苦笑。
「應該為師父和兄弟們正名!」梁青山終于找到了思路。小師佷心里,或者存了怨氣?無論如何,確實是愧對師父,愧對三百英魂,愧對慘死的三千父老。
這三百英魂,也包括父親在內。做了一輩子飯,卻從未殺過雞的父親,在兒子面前,用菜刀殺死了一個鬼子,終于慘死在鬼子刺刀下……
「你們肯嗎?」提起這個茬,馬奮就火大,「一幫子土匪而已,能抗日嗎?能為國捐軀嗎?」
梁青山這次卻沒有反駁。正名,談何容易。否則,我又何必不敢來看師父呢?
據說,「三支隊」也曾派人來收編兵強馬壯的大刀堂匪幫,曉以大義,勸以主義,甚至許其保留獨立編制,卻被無情地拒絕了。
沒有抗日救國的好思想,就算真的殺過鬼子,也不過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山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