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坐上了飛機,窗戶外正是夕陽西沉時候的紅霞滿天。
周冕看著窗戶外的天空發呆,輕聲低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喬伊斯覺得自從父親從醫院出來便一副心情沉重的樣子,此時更是神色落寂。夕陽的紅艷暖光從飛機窗戶照進來,打在周冕的臉上身上,似乎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金光,但是,即使在這一層暖光的包圍里,周冕卻更給人以寥落憂愁的感覺。
喬伊斯注視著他的面孔,從他的額頭到眼楮到鼻子臉頰嘴唇下巴,在暖光里,他臉部的每一個線條都帶著無限精細美好,喬伊斯看著,甚至從心底油然而生一種贊嘆,對這個自然的神奇和偉大的贊嘆——能夠創造出人這樣的生命,在人這種生物里,有周冕這樣的存在。
他的心像是也被這溫暖而柔和的夕陽給烤得柔軟得要化掉了,其中有包含對周冕的無限愛意和溫情。
空乘小姐在提醒系好安全帶,飛機馬上起飛。
系好安全帶後,喬伊斯又握住了周冕的手,周冕的手微帶涼意,握在手里,是細膩的,微涼的感覺。
喬伊斯用自己的手為他捂暖,即使飛機平穩飛行了,這次他也沒有放開,而周冕居然也沒有把自己的手掙開,他這次沒有,而是望著窗戶外的最後的光線發呆,喬伊斯提醒他,「爸爸,把窗簾關上吧,光線很刺眼,而且紫外線強。」
周冕低聲應了,喬伊斯讓空乘小姐將窗簾關上。
空乘小姐微笑地看著兩人,對于兩人握在一起的手也是一副了然的神情,喬伊斯注意到,心想,她也許認為他和周冕是戀人關系吧。
周冕開始閉目養神,臉上神色卻帶著說不出的一種悲傷寥落,喬伊斯猶豫了一陣,便關心地問道,「爸爸,我看你有心事的樣子,是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周冕略微驚訝,睜開眼來看他,低聲道,「沒有什麼心事。」
喬伊斯道,「那為什麼愁著眉不開心。不能告訴我?也許我能夠幫你解決。」
周冕對著他笑了笑,清淺的笑容浮在他的面孔上,眼楮深處帶著柔柔的光,喬伊斯看得轉不開眼。
他卻冷淡說道,「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我胡思亂想而已。」
喬伊斯很堅持地道,「胡思亂想我也想知道,爸爸,告訴我吧。」這樣耍賴要人說出心事,還是喬伊斯第一次做。
周冕笑著很無奈,「你呀……」卻還是說了,「告訴你了,你又有什麼辦法解決呢。看了景華叔叔之後,我不由想到人總是要死的,不免覺得悲傷。在家里,父親和爸爸也是年事已高,身體已有很多不方便,但是他們畢竟有彼此陪伴,有說話互訴情感的人在,家里有一堆僕人照顧,有專門的醫生在身邊以防出現問題。但是景華叔叔就不一樣了,他的妻子早年就過世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醫院里,孩子們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會去陪他,他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似乎就只能那樣孤寂地等待死亡來臨了,想到這些,我就覺得難受。」
喬伊斯其實並不明白周冕這種人式的傷懷,這種傷懷不僅是傷懷別人,也是傷懷自己也將會步入那種境地。
喬伊斯不明白,所以,只能從自己的思考出發,安慰他道,「你覺得景華叔叔一個人在醫院里太孤單了,以後有時間便又去看看他吧。其實他家也有子孫去看他的,只是正好今天你去的時候他們沒去而已,你沒看到他的病房里,插了兩瓶鮮花,而且都是新鮮的嗎,應該是有人經常去看他。」
周冕所傷懷的根本不是這個,所以只是哀哀一笑,然後輕嘆一聲,道,「嗯,也許是的。只是,不免想到自己以後,等我老了,也許也是住在哪家療養院里,在有太陽的時候,安靜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下雨天,就只好在房間里的床上看。一個人就那麼過了,既沒有人想著我,也不會有人來看我,在哪一天,我就那麼走了,被燒成一把灰,裝在罐子里,最後成了墓地里一塊石碑……」
喬伊斯看著說著這些話的周冕,突然心痛如海嘯撲來,因為他終于明白了他父親的意思。
他父親那麼傷心,也許只是覺得他從周景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在垂垂老矣的時候,沒有人愛,沒有人陪伴,孤獨地離開這個世界。
喬伊斯兩只手握著周冕的右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此時卻眼中含上了水意,他捧著周冕的手在唇邊親了一下,望著周冕虔誠地說道,「爸爸,別難過,我會陪著你的,陪你一輩子,無論你怎麼樣,我都陪著你,一定不讓你一個人。不會讓你一個人。」
他像是在對著天發誓,眼神如磐石一般堅定,那樣執著地望著周冕。
周冕微微笑了,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喬伊斯的手背,道,「傻孩子。你只是我的兒子,將來你要有你自己的家庭的。在我老的時候,你已經有自己的家庭,有妻子,有孩子,事業繁忙,處處需要你的精力,你需要為你自己而活,你不能那樣來陪著我。」
喬伊斯固執地道,「我能,爸爸,我能,我會的。」
周冕看向他,喬伊斯的眼神里有種受傷的情緒在,而且那麼激烈,他看著自己,像是要將自己燃燒。
周冕想,喬伊斯一定是以為自己不相信他,其實,他是相信他的,但是只是相信他此時的感情而已,他此時一定是如此愛著自己,並且從心底願意陪自己和愛自己,只是,人的感情瞬息萬變,誰能保證將來呢。
將來,喬伊斯一定是要為他自己,為他的家庭而活的,自己只是一個年邁的父親罷了。
不過,喬伊斯此時的話依然讓周冕感動,他的手在喬伊斯的臉頰上撫模過,然後笑了笑,道,「好,我相信你。」
喬伊斯卻搖頭了,痛苦地道,「你根本就沒從心里相信我,你只是敷衍我。像是哄騙三四歲的孩子一樣。就像我剛到你身邊的時候那樣,我說,爸爸,我要和你一起睡。你就答應我,說好啊。但是晚上還是讓女乃媽將我抱走了,你就是這樣。」
周冕拿這樣的喬伊斯有些沒法子,只好道,「好了,你都這麼大個人了,我在你這個年紀,你都四歲多了,你卻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現在倒和我算舊賬,是不是?」
喬伊斯苦笑了一下,「你就是不相信我。我到底是不是沒長大的孩子,我想,誰都很清楚。也只有你才這樣把我當成孩子看。」
周冕看他賭氣,便笑了,道,「你是我的兒子,在我眼里,你永遠都能是孩子。」
喬伊斯似乎因此更生氣,卻又拿周冕沒辦法,只是堅決道,「你等著吧,我說什麼你都不相信,只看我怎麼做的你就能明白了。」
周冕不由為他這種勁頭感動,居然微微欠身扶著扶手在喬伊斯的額頭上親了一口,柔聲道,「我明白的,謝謝你,弘。」
喬伊斯被他親得愣住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等他徹底知道剛才的確是周冕親了他,才就有種腦袋在冒熱氣的感覺,心跳加速,不知所措,再回頭去看周冕時,周冕已經又閉上了眼楮假寐,不過,他的臉上已經散了剛才的那種悲傷寥落。
回到周家,用過晚飯,喬伊斯去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東西,因為公事繁忙,已經定了凌晨的機票回國。
周冕知道他接著就要離開,囑咐了一陣讓他注意身體的話後,就帶著他去了東院和兩位爺爺告別。
因周淙文一家也過來了,便又是一番熱鬧的話別,周冕想送他去機場,喬伊斯拒絕了,道,「晚上出門很冷,你今天很累了,就不要送我了,早點睡吧。」
周淙文也說道,「是啊,冕兒,你就不要去送了,注意自己的身體。」又對兒子說道,「周騫,你去送送你大哥吧。」
周騫應了,周致也興致勃勃地道,「爸爸,我也去送。」
周淙文,「去吧。」
喬伊斯上了車,降下車窗和周冕揮別,周冕道,「我過段時間也會回去,到時候見。」
喬伊斯道,「爸爸回來前記得通知我,我讓人去機場接你。」
周冕應好。
送走了喬伊斯,周冕不免覺得心里有點空落落的,畢竟他這幾天每天都在他身邊,突然離開了,難免會不習慣。
周騫周致送喬伊斯去機場的路上,周致就道,「只有中國人才會做這種送客人送來送去的事情。」
周騫橫了他一眼,「說得自己身上沒有中國人血統一樣。」
周致笑著去打量喬伊斯,「我覺得喬伊斯大哥最不像有中國人血統的。叔叔的基因真是弱,全被喬伊斯媽媽的血統掩蓋了。說真的,要是不明就里的人看到叔叔和喬伊斯大哥你,誰也不會想到你們是父子關系。」
喬伊斯沉默不言,他也極度懷疑過這件事情,于是在他二十歲那年,因為父親而得了勃/起功能障礙後,他就去找了父親的頭發同自己的做了親子鑒定,鑒定結果讓他非常失望,他的的確確是父親的親兒子,根本不存在僥幸。
周騫看喬伊斯不苟言笑,便呵斥了胡亂說話的弟弟一句。
沒有了周致的暖場,車里便變得很是沉默,一路到了機場。
喬伊斯回到法國,忙過一段時間的尤金興高采烈地來他家找他,問他在美國怎麼樣,喬伊斯沒什麼可說,只說還好。
尤金拿出邀請函來遞給喬伊斯,「我和我另外兩個同學一起辦的畫展,你一定要來。」
喬伊斯看了一眼,道,「不一定會有時間。」
尤金于是變了臉色,顯出不高興,「我還不知道嗎,你的時間,只要願意抽出來哪里會沒有,你要是不樂意去,就算了。」
喬伊斯就真的把邀請函放到一邊去表示不去,尤金大叫一聲,「喬,你敢不去?」
喬伊斯道,「我可以去。但是,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尤金一愣,「什麼事?」
喬伊斯道,「如果我們之前的關系算是戀人的話,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從此以後做單純的朋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