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不管他說得再如何入理,這群人都是認死扣的莽漢,也定會給他挑出毛病來盡情譏諷,只是事情牽扯到暗夜殞,哪個人有天大膽子來評頭論足?一旦反駁了他,無異于貶低殘煞星武藝,怕是旦夕間就有身異處的橫禍。只得諾諾稱是,湯遠程不知是借了暗夜殞的光,還道全憑自己精妙口才服眾,洋洋自得,輕輕搖動著折扇,環視全場,頷微笑。一名白須白的老者道︰「年輕人見解獨到,來日成就不可估量,卻為何強替他人出這個頭,你到底是誰?」湯遠程揖手道︰「小可區區賤名,不足掛齒。」楚夢琳終于按耐不住,拉下面紗,脆聲道︰「他便是此屆的新科狀元湯遠程!」輕移蓮步,直走到湯遠程身前停下。
湯遠程大窘,他向來為人謙恭禮讓,此番全因剛考取狀元,一展抱負,又與沈世韻重逢,再經皇上封官,三喜同至,不由有些飄飄然。在大街上听到市井中人亂嚼舌根,心里不服,這才隱瞞身份,替自己說起好話來。不料卻被當場揭穿,這可真是將狀元公剛豎起的牌子親手砸了,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又羞又惱的瞪著楚夢琳,壓低聲音道︰「你怎麼認得……」楚夢琳又向前走了幾步,此時兩人相距極近,連鼻尖也幾乎踫到了一起,湯遠程這才能透過厚重的面紗,隱約看清她面容,又從她雙眼中看到了獨特的狡獪,道︰「啊,原來你是……」楚夢琳道︰「噓,別說!」湯遠程被她整得難堪,真想以牙還牙,也將她身份抖落出來。但他並不知楚夢琳是魔教千金,一直當她是個尋常富家小姐,說出來也沒多少人听過,揭來無趣,這才沒多話。鼻中忽又聞到她身上散出的香氣,立時面紅耳赤,連忙退開幾步,拉開距離。
眾人一听這少年原來就是狀元公本人,他剛才口齒靈便,一口一個「狀元公」的叫著,好像狀元公學問天下第一,原當他是個見義勇為過了頭的旁觀者,年輕人血氣方剛,均有些「路見不平一聲吼,風風火火闖九州」的豪情,也沒什麼大不了。待到得知是拼命朝自己臉上貼金,再投向他的目光便多含了些輕蔑鄙夷。一個參與過爭論的漢子笑道︰「狀元公真是個爽快人,大伙兒佩服!今日得見狀元公尊顏,是咱們祖上燒了高香。我看擇日不如撞日,不如請狀元公做東,一起到京城最大的酒樓,擺上一桌宴席,一醉方休,咱們這群凡夫俗子也好跟著沾沾喜氣。」眾人齊聲響應,其中卻也夾雜了不少口哨及倒彩聲。楚夢琳心道︰「馬屁精,你以前又不認得他,瞎沾什麼喜氣?」扯了扯湯遠程衣袖。湯遠程也不耐煩與之周旋,道︰「實在對不住,在下今日已有約了。不如留待禮部‘恩榮宴’,再率新科進士並諸位赴席暢飲。」團團一抱拳,拉起楚夢琳的手,從人群縫隙間離開。眾人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有人道︰「我老牛看人果然準,狀元公還不就是個處處留情的風流浪子?」
湯遠程與楚夢琳回至初到京城時入住的客棧,先上樓進房,見其中拾掇整齊,床褥也鋪得平坦,絲毫看不出兩人在此停留時的痕跡。楚夢琳推開窗,望著城中繁榮景象,小商小販的吆喝聲不時傳進耳內,不由嘆道︰「重游舊地,念繁華依舊,人事已非,不勝唏噓。」湯遠程也附和道︰「是啊,白雲蒼狗,頃刻間滄海桑田,真令人心生諸多感慨。」楚夢琳好笑道︰「呆子,我在感嘆世事驟變,你來湊什麼熱鬧?你是新科的狀元公,又為皇上賞識,大好的前途擺在眼前,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難道還懷念以前住店時的窮酸書生身份?不像我,這一來一去,才真是由生入死,又由死入生的走過一遭……」想到冥殿中的情形,眼里蒙上一層水霧。湯遠程不願氣氛太過沉重,假作輕松的笑道︰「你太抬舉了,其實我只是個翰林院掌院學士,不算什麼大官。」楚夢琳道︰「怎麼,你還想直接當皇帝不成?其實也不是不行,但人家的天下都是浴血拼殺打出來的,跟你這個書呆子沾不上邊,那也別想了。你是皇上親封的官兒,他才不會放任你淪為冗員,做得好,還愁將來等不到升官機會?哎,你是一步登天了,跟我這種平凡草民的約定,也不知還作不作數。」湯遠程道︰「天地良心,你知道我是最講信用的。今日正是為踐諾,才特地換了便裝,出去等你。只是在大街上踫到幾個……這才……」楚夢琳道︰「踫見幾個賤民出言不遜,這才忍不住教訓他們一下?」湯遠程點點頭,楚夢琳笑道︰「當了大官的,果然不同反響,以前你是個多溫和恭謹的人,滿腦子盡想著普度眾生,連看人的眼神都是彬彬有禮,現在卻也敢當街尋釁,真教了不得。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你就燒到了那群賤民頭上。」
湯遠程忙道︰「不,不是的,你誤會了,我沒有……」楚夢琳看他額角冒汗,急欲解釋的慌張相,忍俊不禁,道︰「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瞧你緊張的樣子!別人造你的謠,替自己辯解幾句,也理所應當啊。換作是我,要是有人膽敢不服我,我一定叫人把他們都抓起來,每人打個三百大板。你也是因為面皮薄,才不敢袒露身份,本就是難得的好官。現在像你這樣的老實人可不多了……」湯遠程尷尬的笑了笑,道︰「我听得懂,你是在嘲笑我傻氣、懦弱。可我天生就是這種性格,也很難改變。對了,剛才他們本來不服我,一听人提起什麼‘殘煞星’就立刻換了態度,你知道那位英雄是誰麼?他可真厲害,我也想做像他那樣的人。」楚夢琳聞言,試著在腦中設想湯遠程揮舞折扇,神色凌厲,在腥風血雨中屠戮群雄的場面。又設想暗夜殞眼神溫和,在書堆中舞弄筆墨,滿口「子曰」的場面,真連想象都難以做到,苦笑道︰「你和他是兩種極端,不可能的……那次把他關在祭劍堂,也不知爹爹有沒有處罰他……哎,總之,是我對不起他。」感到鼻中一酸,用力吸氣,非但酸楚未減,連眼眶中也瞬間泛起了淚水,將頭轉開,道︰「別提了,咱們下去吃飯罷。飯錢由我出,這個機會難得,你還不好好把握?」說完搶先下樓,湯遠程看出她情緒低落,不敢多問,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在客棧正中坐定,小二上了熱茶。湯遠程留意到店中各處零零散散的坐著些客人,不知哪一批是喬裝的官兵,他牢記沈世韻叮囑,事前絕不向楚夢琳透露半句。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暗中思量。楚夢琳問道︰「遠程,你想吃什麼?」湯遠程道︰「啊……我也不了解京城有什麼好菜,你是行家,還是你來挑罷。」又四面張望,心想沈世韻派來的人總該看過自己二人畫像,當能認出,于是用力的咳嗽起來。這暗示固然低級,一時卻也想不出什麼高明方法。楚夢琳正在听小二介紹店中特色,忽听他咳聲大作,奇道︰「你怎麼了?」湯遠程放下茶杯,道︰「大概是看到你太激動,一不小心給嗆著了。」他不慣說謊,慌亂的不敢看她。楚夢琳笑道︰「原來這茶還有後勁,剛喝完了沒事,咳嗽還得先等反應過來。」她也只是順口說笑,料不到湯遠程這老實人竟會對她不利,也沒多想,隨便叫過幾個菜,就埋下了頭。湯遠程余光瞥見角落中幾人對望一眼,隨即起身離開,猜想他們就是去報訊的官兵,松了口氣,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兩人心里塞滿了煩惱事,均無談興,卻又盡力維持,以免稍一停歇,諸般回憶就卷上心頭。此時正是午飯時分,店內生意不錯,上菜也就慢了,等過好大一會,小二才端上來一盆「翡翠芙蓉湯」,一邊賠著不是。楚夢琳揮揮手令他下去,先舀了一大碗,放在湯遠程面前,又在他碗里多添了幾勺木耳、蓮子,才動手給自己盛。湯遠程微笑看著她,道︰「楚姑娘,上次分別後,你可是經歷了什麼事?」楚夢琳一怔,將面紗掀起一角,端起碗湊到嘴邊,擋住錯愕的面容,道︰「為什麼這樣問?」
湯遠程道︰「我感覺……說了你別生氣,我感覺你好像改變了很多。」楚夢琳道︰「怎麼……我……我變丑了?還是變得憔悴了?氣色很差麼?」伸手撫上面頰。湯遠程笑道︰「你才別緊張呢!我是說,你的性格變了很多,以前你總是咄咄逼人,刁蠻無理,現在卻也懂得了體諒,學會為旁人著想了。這……實在是天大的好事。」楚夢琳苦笑道︰「你也學會油嘴滑舌了?難道世上當真沒有能維持一成不變的東西?」湯遠程急道︰「誰說的?我是最實事求是的了,我嘴上怎麼說,心里也一定正認為‘的確如此’。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楚夢琳經他毫不掩飾的稱贊,也有幾分羞澀,不斷大口喝湯,道︰「別把我說得那麼好,否則一旦現我的真面目與你想象大有落差,會很失望的。」湯遠程道︰「不會的!再說,你清楚我的為人,我要想討好你,早就討好了,而且我是新科狀元,何必對你大加吹捧?」楚夢琳苦笑道︰「也對,那些女孩子喜歡听的話,你不用對我說,而應該留給你的女神……是我又自作多情了。」湯遠程奇道︰「我的女神?」楚夢琳道︰「是啊,就是沈世韻嘛,你進宮參加傳臚大典,見到她沒有?」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