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璇揀起桌上毛筆,在硯台中來回摩擦,嘆道︰「貝勒爺,奴婢人微言輕,哪里敢生你的氣……」說到半途,忽然倒轉筆桿,反手戳出,狼毫蘸飽了墨,直逼玄霜面頰。玄霜吃了一驚,將那筆桿當成一柄長劍,下意識的就想以所學武功拆解,總算及時遏止,念道︰「好男不跟女斗。」向外一偏頭,朝她手腕輕輕一推,程嘉璇筆尖回轉,在自己臉上劃出一道墨漬。玄霜拍手大笑,道︰「害人害己,活該,活該啊!」程嘉璇循著臉上濕處,抬手重重抹了幾把,墨水未干,給她抹得四散化開,半張臉都成了黑色。玄霜笑道︰「你這可變成小花貓了!哎,不肯扮我,卻要去扮貓,這又何苦?」程嘉璇氣道︰「打你個幸災樂禍的小鬼頭!我非把你的臉也畫花了,讓你去做大黑貓。」舉起毛筆沖了過來。玄霜一次得手,更不願再讓她得逞,嘻皮笑臉的在殿中到處躲避,他練過些輕身功夫,雖然修為較淺,但閃避的靈活程度已遠遠過程嘉璇。有意賣弄,一只腳搭在身後椅面,沖她吐吐舌頭,扮個鬼臉,等她舉著毛筆趕到面前,腳尖一蹬,向後倒躍,姿態瀟灑的掠過椅背,接著將椅子一推,擋住她路,左右虛晃兩次,又轉身奔逃。不料閃得太急,後退時撞到一個小太監。先是重重踩了他一腳,接著背部也撞進他懷里。那小太監剛剛推門而入,手里托著個食盤,他是第一天當差,忘了通報,誰知就這麼巧,撞出禍事。嚇得一哆嗦,食盤月兌手而落。玄霜迅抽身轉步,右膝一矮,順手抄起食盤,擱在一邊桌上。程嘉璇行將戳到他鼻尖的毛筆也距一寸處生生收住。
那小太監撲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奴才該死,沖撞了貝勒爺,求貝勒爺開恩,貝勒爺恕罪!」玄霜道︰「起來說話。你干什麼來啦?」那小太監看了眼桌上食盤,道︰「奴才奉韻貴妃娘娘吩咐,拿些點心來給貝勒爺。她說您讀書辛苦,若是餓了,就可取來果月復。」玄霜唔了一聲,見他年齡同自己相仿,個頭也差不多,心里又轉起了念頭,點了點頭道︰「嗯,你轉過身來瞧瞧。」那小太監奇道︰「為什麼轉過身?」程嘉璇笑道︰「因為你不听話,貝勒爺懲罰你,要打你的。」那小太監進宮前家中貧窮,常挨父母棍棒打罵,也被打開了花,因此心有余悸,大聲哀求道︰「貝勒爺,奴才知錯了!求您千萬別打奴才……」玄霜苦笑著瞪程嘉璇一眼,又看著那小太監,嘆道︰「想教你一點事情,怎地就這般難法?你不轉,我轉,行了罷?」說著繞向他身後。
那小太監腦中也正思想交戰,心想︰「若是不听貝勒爺號令,那是抗命不遵,罪名更重。」連忙轉身,而玄霜也正繞行,兩人剛好打了個照面,玄霜哭笑不得。程嘉璇笑道︰「貝勒爺,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從我這邊看正好,你二人連背影也相像得很。」那小太監訕訕道︰「璇姑娘,這是打什麼啞謎?」玄霜按住他肩,重新轉到他身後,與程嘉璇並肩而立,打量一番,笑道︰「甚好,就決定是你了。」那小太監更是如墮五里霧中。玄霜笑道︰「別急,听我給你解釋,你坐在那張椅子上,餓了就取點心果月復,應付我額娘前來察看。那些功課動與不動,隨你的高興。就算露餡,也不過是你和小璇都挨一頓板子。那又怕什麼了?」
程嘉璇笑道︰「去,想得美!你這小鬼頑皮胡鬧,我干麼要替你挨板子?」那小太監嚇得渾身抖,道︰「貝勒爺,這……這……是行不通的……求您……」玄霜不耐道︰「哪有這麼嗦?」忽的出其不意,橫腿掃他下盤,那小太監撲地跌倒,玄霜欺身而上,單肩抵住他背部,右臂從他腋窩穿過,指尖下轉,戳中他月復部商曲穴,那小太監身子立即癱軟。玄霜將他拖到椅上,動手扒他的衣服。因兩人外套下均穿有內衣,在女子面前也不需避諱。程嘉璇伸手在那小太監身上捅了捅,早听說有些奴才極會討主子歡心,前臂挨打斷臂,腿彎受踢斷腿,配合著裝出懦弱無能,以襯托主子武功高強,其間未必屬實。通常人能承受劇痛一聲不吭,而對于突來奇癢,往往難以作偽。但推得幾下,那小太監仍是一動不動,看來先前穴道倒確是點實了的,不由乍舌道︰「喲,不錯麼。你這小鬼頭,什麼時候學會了點穴?」玄霜得意洋洋的道︰「那是自然,天底下有什麼難得住我?」程嘉璇道︰「哎呀,想也知道,一定是你師父教的,那有什麼了不起?」玄霜豎起食指,輕輕搖了搖,道︰「錯了,我師父性情頑固,年紀不大,卻是個老古板。他教我武功總是一板一眼,單一個扎馬步,竟就讓我練了半個多月!他又極听額娘的話,如果她覺得我還不到學點穴的時候,師父就連穴道位置都不會教我認。你同他講道理,比對牛彈琴還費勁些。非逼得我去纏著太醫,老頭子們勸我,只須專心研習治世之道,不必去學那勞什子的醫理。我只好威脅他們說,如果即刻教我,將來我仍是作皇帝,醫學僅為閑暇愛好。若是不教,害我興趣大無以滿足,我就出宮做個懸壺濟世的江湖郎中。他們這才怕了,畫了張穴位圖給我仔細講解。」
程嘉璇嘆道︰「太醫遇上你這小鬼頭糾纏,也叫前世造孽!哎,不過你說了這許多,還是沒真正回答我。咱們宮中的侍衛都只會些花拳繡腿,說到內功,也找不出幾個精通的,到底是誰教的你?」玄霜笑道︰「猜不出了罷?我可以告訴你,但你要保證不泄密。」見她答應了,才湊近她耳邊,低聲道︰「額娘不喜歡我跟他來往的。」
程嘉璇面色變了變,驚道︰「你……你說的是那個人……」她只知道那神秘人物名叫暗夜殞,人送綽號「殘煞星」。據說從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把江湖鬧得腥風血雨,而後經韻貴妃提點,終于大徹大悟,歸順朝廷。因他身份特殊,雖為降將,仍享有諸多特權,在清廷官至少帥,也不需剃易服。此人性格凶狠殘暴,一如往昔,只听從韻貴妃的命令,對別人依然是個危險腳色。他不喜練功被擾,在吟雪宮中闢有專門居處。韻貴妃嚴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自己剛進宮時,這還是所受的第一條告誡。她當初好奇心重,曾在無人注意時溜去偷看。見他相貌極其俊逸,然而整個人卻像是一座萬年冰山,散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氣。有次正盯著他看,暗夜殞忽然偏過視線,兩人甫一對視,程嘉璇便覺他眼中透出的盡是殺氣,猶如萬把利劍刺入胸膛。剎那間嚇得魂飛魄散,沒命價的逃了回來。連著做了數日噩夢,這還是初次見識到當真有目光能將人擊潰。此後再也不敢涉足禁地一步。現下見玄霜安然無恙的站在眼前,明知他沒出岔子,還是忍不住後怕,怨道︰「你也太大膽了,不要性命啦?」
玄霜生來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倔脾氣,韻貴妃有意含糊其辭,他卻對母親如何能勸降這等人物滿心好奇。暗地里偷看他練功,頓時生出由衷敬佩,即使是師父,與他相差又何止里計!有意要跟他套套近乎,先以美食賣好,在他房門外擺了幾大盤各式菜色,都是命御膳房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而非殘羹剩飯。並在第二天前往觀察,最初幾日,總見盤碗打翻一地,顯是毫不領情。玄霜鍥而不舍,終于有一天看到碗碟擺放完好,心想這畢竟也算小有進步。又過了半個多月,酒菜有了動過的跡象。玄霜甚喜,再過些時日,取出紙筆寫上三言兩語,先介紹自己,又提出對他深表崇拜,希望做個朋友雲雲。寫完後壓在碗底,起初全無動靜,玄霜也不氣餒,每天一封短箋,都編上了日期,以證心誠。幾月後,終于有了進展,就見紙上畫了幾道歪歪扭扭的線條,雖說尚無具體言詞,但總算已有回應,實為不易,玄霜高興得幾天合不攏嘴。
此後依舊每日寫些瑣事,倒也自得其樂。又過幾個月,在紙上寫道「小弟還道是你不願睬我,原來尊駕不會寫字,倒也難怪,當真可惜!」這是一時心血來潮所寫,等到夜里就寢,忽然感到一陣後悔,暗罵自己操之過急,只怕惹得他動怒,再也不理自己,但現在又不便去取回紙條。一夜碾轉反側,次日天剛蒙蒙亮,就立刻披衣起身,趕往查看,見紙條還壓在地上,下端添了一句文字回復,短短六字︰「誰說我不會寫」。玄霜一瞬間歡天喜地,猶如從地獄到了天堂,又想︰「他也沒有傳言那麼恐怖,這話說得真夠孩子氣。」想了許久如何回應,總覺不妥,最後生出拌嘴念頭,記得吵吵鬧鬧極易培養感情,比如自己與程嘉璇交好的經過。于是想了一想,提筆寫道︰「吹牛皮!那你為何總是不寫?」次日再看,暗夜殞回道︰「沒有。不想寫。」兩句短語間空開一行,玄霜稍一捉模,就想通了那「沒有」二字是回應「吹牛皮」一言,樂得捧月復大笑。隨即寫道︰「你不想寫,還是給我回了這許多句,看來咱們有緣。其實就算你當真不會寫字,我也不會笑你。不如我教你怎樣?我師父曾經中過狀元,名師出高徒,一定也能教得你滿月復經綸,才思泉涌,提筆成詩。」暗夜殞回道︰「嗦。你師父的教法,不敢苟同。」此後兩人你來我往,寫出的紙條不計其數,玄霜平時猜測暗夜殞如何回復,心情既緊張,又期待。這直要成了他每天最大的樂趣。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