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塵仿佛沒听到他挑釁,繼續說道︰「功夫是一天天練起來的。我最初隨著教主回總舵時,對武功也是一竅不通。還不是練到了今日成就?你繼續下些苦功,也一定能成。」
暗夜殞道︰「對了!你終于說到了點子上!修習武藝,每人每日都有進境,起步時通常不會靜止不前!既是如此,我會有進步,難道你就不會?到時,一切還是按照老樣子,我永遠也不是你的對手!現在我只問你,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你,比武時不要相讓!你為什麼不肯?你覺得盡了全力,我會抵擋不住?會被你打死?你對我,不過是像師父指點弟子一樣的隨性,從沒有真正拿我當過……可以與你並駕齊驅的對手!為什麼?我就這麼不堪一擊?」
江冽塵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何須耿耿于懷?假如比武前就給自己堅定敗念,覺得永遠敵不過,那麼還不用比,你就已經輸了。」暗夜殞怒道︰「誰說我一心求敗?我想贏,自然是想贏啊!但你……連教主也說你是個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你的成就,簡直就如神話一般無可超越。吾輩凡夫俗子,只可仰望而不可企及……」
江冽塵道︰「不必給我戴高帽。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不存在什麼天生的資質絕佳,骨骼精奇之秀。練武,也不是光憑狠打狠拼,一股蠻勁就夠的。人望高山而仰止,駐足觀望,只因你看不清全貌,而未必是為它真正的巍峨偉岸。好比你覺得,我這一招很是古怪。實則其間全仗巧勁,不過是料敵機先,制敵不備,攻敵所不得不救。你要是想學,我教給你便了。」暗夜殞稍一沉思,雖覺拉不下臉,但最終忍不下居于人後的憤恨,應承下來。江冽塵倒也守約,此後確是極為認真地教他。連每一句心法,每一處的細微變招都詳細講明。剩下的,就要看他的領悟力如何。而暗夜殞即感學有所得,連過數日,末了撂下句話來︰「我已經會了。明日再來比過。」然而下一次比試,因心有所系,總在念著這一招,以致實力大減,竟連上次所支撐得的招數也趕不上。最終好不容易給他逮到機會,身子一轉,雙臂交錯,一指點到了江冽塵咽喉。
江冽塵習武無固定章法,卻是在對手出招前,已能看穿了他企圖,加以防御。這一招並非是無可破解。在他看來,至少就有七、八種招式足以應對。但見暗夜殞志得意滿的神情,又不願再給他受一回刺激。于是不再還手,淡淡道︰「是我敗了。」江湖上凡切磋過招,一旦要害被制,本就該立即罷手求饒。此外未免誤傷,也常一動不動地站立著,直到對方收手為止。然而這兩人相互喂招久了,彼此間竟已生出種默契,任何一處微小細節都瞞不過。暗夜殞手指顫抖,忽然大聲冷笑,道︰「以你的身手,只是這點程度的攻擊,怎會躲閃不開?你分明有很多招可以變啊?就連我,現在用自己的眼楮看看,也知是破綻百出……哈哈,哈哈哈!」大笑一陣,又道︰「可你為何要認輸?你沒有敗,我也沒有贏,因為你在有意讓我。這樣得來的勝利,有如施舍,對我是侮辱,我不稀罕!」說罷將折扇一丟,憤然而去。
江冽塵回想起前事,呆呆的出了神。玄霜等過半天,沒見他有任何反應,好奇的收回手指,將整只手在他眼前來回晃動,叫道︰「喂,喂!你怎麼啦?別嚇唬我啊?」
江冽塵這才回過神來,想到當年與暗夜殞的無間情誼,而今想來,人事全非,感動之余便只剩下心痛。低聲道︰「沒有什麼。只不過,他這一招,當年還是我教的。」想到暗夜殞竟在與自己反目後,仍能記得曾教過他的招式,並以此另行授徒,或許心里的確有他些分量,也還是拿他當作兄弟朋友看待的。一時間真不知該歡喜還是難過。玄霜看他表情實在悲傷,像個一踫就碎的瓷女圭女圭。自從認得他以來,只見得他狠辣殘忍一面,從未想過這種表情也會出現在他臉上。這一刻忽然動了惻隱之心,不忍再另以言語調侃。
江冽塵直等過好一陣子,似乎有些話難以啟齒,但又不願忍下不講。玄霜也就極有耐心的等著。終于江冽塵緩過神來,道︰「你在宮里肯照顧著他,我多謝你。再問你一句,他……有沒有提起過我?哪怕只有一次?或者,哪怕是痛罵我一頓?」說這話時眼神溫柔,語氣也極是柔和。這神情,誰也想不到他是個冷酷血魔的腳色。
玄霜一想起此事,立時來了勁,當初沒能及時阻止沈世韻作惡,事後思及,一直引以為憾。正好借此機會,稍予彌補,應道︰「有啊!他跟我說,其實他已經想通了,你對楚小姐的愛不比他少。你是什麼樣的人,他了解得很。你絕不會因楚小姐移情別戀,就去設圈套害她,這不過是那女人的離間計罷了。當初是他一時頭腦發昏,竟然信以為真。他還是拿你當作朋友的,你和我,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說很高興認識你我兩個。只不過,是再不可能恢復以往那種親密關系了,大概日後,孤獨終老,與你再無往來,僅此而已。可恨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那個女人不挑撥得你們反目成仇,就不肯罷休。有意借楚小姐之死,大做文章。說出來的話,只能叫做荒唐。竟說是你因愛成恨,這才害死了她。殞少帥半生孤獨,楚小姐就是他的全部,一听此言,立時理智全無。其後在魔教拼了命的要殺你,便是為此。哎,他生氣還屬有理有據,你發什麼火了?如果肯好好給他解釋幾句,說清誤會,或許也不會讓他飲恨而終。」
江冽塵神色是如死一般哀痛,低聲冷笑道︰「是麼?原來他並不怪我……」五指緩緩收緊,杯身上又現出幾條裂紋。玄霜湊身上前,低聲問道︰「你……後悔麼?」
江冽塵面容一肅,恨恨的道︰「我不想殺他,可曾所為之事,我也絕不會後悔!與其讓他活著受沈世韻擺布,成了一顆專為殺我而安置的棋子,我寧可讓他去死。早一天死,也好早入輪回。他一向都是個驕傲的人,除了夢琳,就是對名頭看得比一切都重,我不願看到,他留在世上做一具行尸走肉,將往日威名喪失得一干二淨。我想,他若是心中尚能有知,也一定是不願的。」玄霜沉吟道︰「這也不是沒道理。楚小姐死後,他早已‘雖生猶死’了。多剩下的歲月,在他而言都是無盡的煎熬。」江冽塵道︰「不錯,我要他活著做我的兄弟,而不是給他的仇人當奴隸擺布。所以我殺他,同時也是成全了他。可我不甘心哪!要不是那對狗男女逼我,我們怎會落到如此境地?我早晚要殺了他兩個,割下人頭到殞兄弟墳前祭奠。」說話間心中激憤,「啪」的一聲又將酒杯捏碎。這一回遠比前次來得更為劇烈。
玄霜干笑著,雙手凌空下壓,干笑道︰「冷靜,冷靜啊!」從衣袋里又掏出一小塊碎銀子,放在桌上,笑嘻嘻的道︰「跟你一起喝酒,最是費錢。我以後是再不敢了,這叫做吃一塹,長一智。」
江冽塵道︰「不成!你現在是我的徒弟,師命不可違。我跟你說話很痛快,以後……要是再想喝酒,你都得陪著。」玄霜苦笑道︰「照你說來,我不像世間至尊大人的徒弟,倒像是個專門陪人喝酒的小廝,身價跌得一塌糊涂了。」江冽塵道︰「誰說是專門陪酒?你記好了,只能陪我一個人喝,其他就算是皇宮里的盛宴,也用不著去睬。」
玄霜苦笑兩聲,不知該如何作答,于是依舊繼續先前之言,道︰「所以你在乎的,只有殞少帥和楚小姐而已。其他人是好是歹,都與你無關?」江冽塵道︰「算是罷。不過,我是不祥之人,凡要跟我扯上關系的,非死即傷。沈世韻曾揚言讓我失去一切重要之人,是她贏了。但還要多謝她,替我徹底掃清了弱點。」玄霜嘆道︰「場面話說得比誰都漂亮。何必呢?難過就是難過嘛?是人都會有喜怒哀樂,說出來不就好啦?旁人也好替你分擔。」江冽塵哼了一聲,從桌上拖過兩塊銀子,在手上輕掂了掂,冷冷笑道︰「我不難過。這兩只爛酒杯,也值不起那許多錢。誰敢向我討帳……」玄霜干笑道︰「行,你又要殺人了。徒兒用心良苦,就是不願讓你犯再多罪孽。善惡有報,到時即使不算那個女人使壞,你還是保不住所愛惜的東西。哎,兩只酒杯本身,當然是不值幾個錢的,我是以此為借口,想施舍那掌櫃的一點。這破酒館夠窮了,賞點小錢,還夠他吃上幾天的大魚大肉。再說,誰撞著你這位客官,都是倒了十八輩子的大霉。我再不稍稍補償他一點,心里怎過得去?」
江冽塵道︰「本座肯光顧此地,算他高祖燒香拜佛。」玄霜道︰「所以說,天上的神仙也不可盡信。你怎知拜上的是誰?說不準踫大運,遇上個瘟神……哎,你瞧,嘴是兩張皮,怎麼瞎扯都成。」推了推桌上酒壇,甕中但聞空洞回響。原來就在兩人一來二去的灌酒之中,一壇美酒已然見了底。
玄霜嘆道︰「咦?我從不知,喝酒也能這麼快活。喂,掌櫃的?再來一壇怎樣?」然而回頭一看,不僅伙計從剛才起就不知所蹤,如今連掌櫃的也不見了。不禁嘆道︰「送上門來的生意也不想做,怪不得這家店始終那麼窮?」江冽塵道︰「櫃台那邊,有的是好酒。你再去取一壇來就是了。」玄霜笑道︰「這個麼,不言而取,是之為偷。此事有損道德,作為一個乖小孩,我是不做的。」
江冽塵冷哼道︰「不必裝模作樣了。朝廷高官,哪個不是利用職權之便,中飽私囊?國庫錢銀不知給虧空了多少,都進了他們自己的腰包,正好花天酒地,大肆享樂。你們皇室子孫,表面都夠威風。豈知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本就算不得多有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