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霜果然不知從何處找來兩只水桶,當中串了一根細長的竹竿,橫在肩上。最初幾圈,仍能嬉皮笑臉,腳下也是健步如飛。而撐了不下多久,頓時腰酸背痛,再也笑不出來。脊梁骨被竹竿壓得越彎越劇,幾乎成了個駝背。再過幾圈,已然氣喘如牛,整個人都像從水塘里撈出來的一般,一件單衣被汗漬浸得透濕。與其說在挑水奔跑,倒不如說是個背著重殼的蝸牛。江冽塵還要處處挑剔,這一回說︰「腰板挺直些!往後給敵人見了,還當你在給他求饒賣好。」下一回說︰「頭給我抬起來!雙眼時刻平視前方。作戰時須當留心對手招式變化,地上沒什麼閑錢給你撿。」反復了二十幾個來回,玄霜雙眼已是一片模糊,只憑著一口殘存之氣支撐著,雙腳不斷挪動。胸口時而悶得如同壓了一塊大石,時而又不斷傳來尖銳刺痛。這一回艱難爬到江冽塵面前,擠出個疲憊不堪的苦笑,僅這一個牽動面部肌肉的小小動作,竟就須勞動起他全身的力氣,再說一句話,更是將周身精氣盡數榨干。感嘆道︰「我現在才知道,以前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原來跟著李師父學武,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江冽塵道︰「所以你跟他學了這許多年,仍然是個窩囊廢。‘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好比播種時付出多少,將來就能收獲多少。安逸享樂,只能磨鈍了人的身心斗志。」
玄霜瞪大雙眼,道︰「咦?原來你也讀過《孟子》?」江冽塵對他這驚訝大是不屑,道︰「廢話,諸子百家,哪一個是我沒讀過?」
玄霜道︰「看來凡事皆有例外,果然不錯。你讀過這許多本聖賢之書,可為人卻還是這般殘忍刻毒,還不如一個大字不識的西瓜小販。下次我得跟湯師父說說,品行是天生的,不是後天讀書所能輕易扭轉。」江冽塵惱道︰「你說什麼?」玄霜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這一番說笑中,精神大振,力氣又源源不斷的灌入了身體。起身重新扛起竹竿和水桶,轉身逃了。江冽塵還欲咒罵,都給他一律拋在腦後。
玄霜做事極有恆心,凡事要麼不做,一旦開了頭,就定要堅持到底,否則便會全身不舒服,總覺是犯了樁大錯一般。寧可折騰得自己筋疲力盡。而江冽塵也與他在宮中的師長不同,對他的訓練,定要他合格完成,其間絕不會有半點心疼,完全是比最嚴厲的師父還要苛刻。玄霜靠著一股頑強毅力,竟然也撐了下來。只是剛等數完「三十」,立將水桶翻倒,整個人爛泥似的攤在地面,呼呼大喘,半天都爬不起來。
沒過多久,玄霜在江冽塵逼迫下,不得已強撐起身。但雙手仍是離不開攙扶樹干,已將所剩的全部力量都寄托了上去。嘆道︰「今晚上做過這個,明天恐怕是連爬也爬不動啦。李亦杰,他休想再叫我去練武,哈……」
江冽塵冷冷道︰「一听著不能習武,就歡天喜地,此類想法最要不得!沒出息的東西,除了偷懶,你還懂得什麼?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過去的好,其間也不可表露出絲毫異狀。否則給他問起,你要如何交代?」玄霜道︰「我就說,是我自己有所頓悟,突然很想練武,半夜里爬了起來。可之前落下的太多,只好拼命的練,不要命的練,現在累得腰酸背痛,非休息幾天不可。」但這話自己听在耳里,也覺不是滋味。倒不是扯謊後心生愧疚,而是其中漏洞百出,初听上去,他昨夜有何異舉,的確不值疑心,更像為偷懶而編造出的借口。想及他以前三天兩頭就對李亦杰告假,理由千奇百怪,還比這個更靠譜些。麻煩的是,腿腳是否酸痛一事,只能向別人空講,卻沒法拿出證據。要說假扮成「疼得一臉苦相」。任誰都不成問題。再者,試想一個「有所頓悟」之人,能夠「不要命的練武」,定是全然不怕吃苦,又怎會為這點小酸小痛輕易告假?看來這計劃還未開始,就注定了一敗涂地。但自己是花了半天的時間,才終于理清其間繁復,為何他能眼也不眨,就輕易窺穿此中利害?
江冽塵見玄霜面上現出了然,接著又立即氣呼呼的鼓起了嘴,對他的小肚雞腸也猜到個七八分。卻不提起半句,直接問道︰「現在,你感覺怎樣?」玄霜與他閑扯得遠了,竟將跑題前的內容忘得一干二淨。花了半天才恍然他所指是自己身上情形,冷笑道︰「就是累啊!累得快散架了,你可滿意?還能有什麼感覺?」
江冽塵道︰「你會疲累過度,還是因體質太差。在宮里過慣了好日子的皇儲,的確更需多加磨煉。現在你就先從下盤開始扎起。假如自己都站不穩了,談何御敵?」
玄霜叫苦不迭,道︰「誰說我在宮里盡能享福了?作為滿族子孫,從小就得學習騎馬、打獵,那是生存之本。後來攻入中原,連漢人都不得不贊我們,馬背上的作戰功夫厲害。可那李亦杰,除了叫我扎馬步,就只教過幾招最基本的拳法,半大點兒用也沒有。你叫我練下盤功夫,可別又考較這個啊?我都扎得膩歪了!」
江冽塵淡淡道︰「我不用你扎馬步。」還沒等玄霜叫好,突然抬手在他肩頭一瞧。玄霜一驚,感到身上突然灌入一股強大力道,壓得身子猛向下坐倒。江冽塵抬腳前一鉤,後一挑。使他前腿擦著樹干滑下,就此抵住地面樹樁。後腳則搭上他腳跟,使其也遭遇了與前腿同樣的下場,蹬上後方一棵樹。
玄霜起初還覺得這姿勢十分新奇,然而過不了多久,額前便是冷汗直流,臉色也急劇慘變。他每次扎馬步,到得最後,大致都是如此。只是這一回發作,竟是前所未有之急。想到平生最為不願之事,就是在旁人面前丟臉。咬住牙關問道︰「師父,以前李亦杰總叫我一扎下去,就是半個時辰不能動,不能說話,您不會這麼狠心罷?能不能換個時限?」
江冽塵道︰「本就有所更替。」玄霜尚未張口歡呼,又听江冽塵道︰「半個時辰濟得什麼事?三個時辰!念你初次練習,我就暫時放得寬些。以後,再逐漸易為整夜。」玄霜惱得幾乎要破口大罵,張口結舌道︰「三……三……」想象著自己一頭栽倒,吐血而死的慘象。別說三個時辰,他就連一時半刻也堅持不下。
江冽塵續道︰「此事但憑自覺,沒必要一直盯著你。我先去辦點事,你好生在那里撐著。不得給我看見偷懶,否則,加倍懲處。」說著轉身而去。玄霜有種當場昏死之沖動。苦熬了沒多久,兩條腿沒一處不在發酸發麻,已不像是屬于自己的。擱在地上的膝蓋痛得要命,摩擦之力較以往又似大過許多,有如兩把鋼刀直捅而入,但礙于江冽塵威勢壓迫,或許就是為那一句「加倍懲處」嚇破了膽,不敢稍動。擔心不論干了什麼討巧之事,他總有辦法了解。到了這一步,連心思也徹底為他懾服,這才是最深層的受抑為奴。明知可悲,現在也無法可施,只能眼睜睜的望著命運局勢,看它會將自己帶到哪一步去。額前汗水瘋狂流淌,不一會兒功夫,就在身邊積成個小水窪。雙腿分明已顯麻木,仍然時不時地沖擊心髒,連帶著腰、月復、背、肩都緊跟著發酸,同受壓迫。死死咬住嘴唇,面容扭曲。最終淚水不受控制一般,「嘩」的從眼角傾瀉而出,輕哼了一聲。向來萬事開頭難,叫出了這第一聲苦,今後便愈發順暢,哀號連連,最後換成了高聲大叫。叫得越響,眼淚也同時流得更凶。逐漸連哀號也緩解不了此中痛苦,慢慢抬起雙手,一寸寸的提高,肩胛肌肉頓時像抽了筋般大肆酸疼。玄霜強忍住不適,手掌終于攀上了面前樹干,停留在約模齊胸高處,一下子抱緊,頭也貼了上去。得片刻清涼,連帶著精神也是一爽,尤為難能可貴。接著再覺身上酸痛,便用力抱緊樹干,加以化解。可好景不長,雙臂懸空過久,也跟著發起酸來。
江冽塵此時正站在旁側一棵樹後,冷冷打量著他。對他如此飽受煎熬,卻能始終謹遵吩咐,不敢稍加違抗一事,倒也很是滿意。或許假以時日,這孩子真能成為比自己更完美的殺手。若此,那也是他心血的結晶,一生中最出色的作品。甚至是二十余年昏亂錯雜的生命中,碩果僅存的唯一真實。十年磨一劍,等得打磨出一把至高無上的利器,甚至以自身為其祭奠,也在所不惜。就讓這孩子代替自己而活,並能活得瀟灑率性,去追逐那求而不得的夢想,則自己也是雖死猶生。而今在他眼中,玄霜便是另一個他,是他全心栽培出的化身。自己這一具罪孽殘軀,所有的一切,最終都將毀滅,而玄霜則不同,是故,才容不得他身上留存有半點瑕疵。看到他蜷曲掙扎,慘叫一聲接著一聲,吵得人心煩意亂。直接抬步走出,不悅道︰「鬼哭狼嚎,在吵些什麼?閉嘴!」
玄霜艱難轉過頭,苦笑道︰「你看,我……我還在苦撐著呢。這會兒,四個時辰也該到了罷?我想,我快死啦!」江冽塵毫不動容,道︰「什麼該不該?半個時辰都還不到,繼續給我忍著。」玄霜一聲慘叫,道︰「我說,練功也該……咳咳,張弛有度,是不是?你不能一下子對我要求過高,會累出人命來的……咳咳……」
江冽塵道︰「置之死地而後生。連這一點苦都吃不起,活著也等同廢物!在我看來,憑此還死不了人。假如你當真累死,也叫活該。」
玄霜將頭歪搭在樹干上,希望能以這滿臉淚痕換得他一點憐憫。雖連自己也知成效微乎其微,還想勉強一試。便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輕易舍棄。然而江冽塵眼中所見,偏偏避重就輕,僅注意到他逾矩而行,雙手錯位的場面。冷聲斥責道︰「誰準你扶著樹干?還想多加幾個時辰是麼?放下!」玄霜慘呼道︰「就算是殺人,也沒有這樣狠啊!直接給他一個痛快不好?我會死的啊,不是騙你,我真的會死啊!」說歸說,還是不敢對他違逆過甚,邊喃喃抱怨著,緩緩將手放了下來。剛失雙臂扶持,全盤壓力立時重新回到兩條腿上,激得他又是失聲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