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塵道︰「不必,只要你留在本座身邊,繼續當我的徒弟,依舊照我的吩咐去做。我可以讓皇宮里多清靜些。」玄霜皺了皺眉,哼一聲道︰「我這個徒弟,有這麼稀罕麼?還是你只想要個隨身伺候的奴才而已?」
江冽塵道︰「那還輪不到你來選擇。本座所做之事,自然就有我的道理……就算沒道理,你也非听不可!當初你拜我為師,那時是怎麼說得來著?不是很豪氣干雲,一副救世大俠的面孔?現在,你想臨陣退縮?」
玄霜釘著地面的泥土,再看到土中密密插放的針。心道︰「我是當今聖上寵愛的兒子,本應是天之驕子,就如這片肥沃的土地一般,遼闊無垠,自由自在……這魔頭就像那些針,隨時鉗制著我的死穴。要是不將針徹底拔除,就得長久受他制約……古語有雲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又想起自己為賭氣而與他定下的游戲,看來對于這萬事都不在乎的魔頭來說,卻是真正有了興趣。反正他不會殺了自己,足可有恃無恐的與他玩下去。假如將來能除此大害,在記載自己豐功偉績的史書中,又可大書特書一筆。何況中途反悔,也不是他凌小爺的作風。下定了決心,道︰「好,我就繼續陪著你玩。我還說過,絕對不會偷襲你,這一次,便算我言而無信,你怎麼罰我都成。」江冽塵淡淡掃視著他,未置一辭。玄霜卻看出他早已胸有成竹,算準自己不敢真正與他決裂。在他氣勢之下,任何舉動都能輕易料準,自己卻全無逆轉之能。既已主動開口賠罪,那麼這一局,只好又算是輸了。忍不住便要氣急敗壞。江冽塵忽而冷笑一聲,抬袖一拂,玄霜剛來得及看清他動作,就覺一股強橫之力襲到胸前,霎時間胸悶氣短。還沒想通他怎會突然對自己下手,就听得一陣碎裂之聲,手中的重量頓時輕了,地面也散下不少那圓筒暗器的殘片。就听他道︰「像那種東西,以後不要再用。」說完轉身而行,竟不再向他多看一眼。玄霜雙拳收緊,看看飛針,再看看殘片,忽然覺得自己才更像那些垃圾。
沒過多久,兩人似乎有種默契,不用直言表達,已算講和。玄霜仰天躺著,一條手臂枕在腦後,另一只手高舉到眼前,三指捏著一根隨處拔來的青翠草睫,在鼻尖輕緩拂弄著,好似覺得那癢癢的觸覺很是舒服。同時翹著高高的二郎腿,腳尖直指朝天。江冽塵則背靠樹干,視線掃視著地面,目光又不知真正停留在何處。兩人保持著這份靜默,不知過了多久,玄霜忽然轉頭笑問︰「喂,師父,你‘老人家’怎麼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啊?在想什麼哪?」
江冽塵道︰「沒什麼。」許多時即使一言不發,腦中也未必便有相應想法。繼而忽覺對他太過冷淡,又要使這徒弟與自己生疏了。加上一句︰「你呢?想什麼?」
玄霜這回極是配合,坦然答道︰「我在想,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世上之人,為什麼總也不能安于現狀,而盡要去追逐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為官之人輕而想升官發財,重則想篡權奪位,自己來當皇帝。武林之人則念念不忘那‘天下第一’的名頭。一言以蔽之,便是‘追名逐利’的貪念。那又有何意義?如果得到了,難道就能真正開心?你們先教主,如願滅了無影山莊,又得著過什麼好處?最終他還不是也給自己弟子殺了?風水輪流轉,世間名利,無非是夢幻泡影,看得見模不著,更抓不住。還有那個女人,她已經得到了貴妃的名份,深得我皇阿瑪寵愛,富貴榮華,享之不盡。可她的生活,全交給了復仇。我不敢想象,真等此事了結,她又該為何而活?為什麼她因無用的仇恨,就能牽連那許多無辜之人,害得他們喪命,仍是全無愧疚之心?為什麼我定要殺你?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連天王老子也沒資格任意剝奪。為什麼我嘴上說得高尚,聲稱不屑我額娘之所為,可我自己又比她好過多少?雖屬無心,還是害得好多人因我而死。我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雙手染滿了血腥,但我又同情世間疾苦,我的心,是黑的還是白的?」
江冽塵道︰「沒必要的東西,不用想太多。天道規律,你想一輩子也解答不出。」玄霜道︰「我現在不問天道,只說人力所能及。為何要強逼著自己去恨某個人?愛的力量,比恨要大得多。比如……寬恕啊?湯師父跟我說過,使惡人改惡從善,所創下的功德,遠比殺了他更大得多。人怕的不是一時糊涂,而是執迷不悟。假如你分明已經不再恨他,仇恨有法化解,又何必硬是驅走心頭善念,墮入沉淪?好比溺水之人,眼前見到一塊浮木,卻偏偏不抓,寧可自己沉入水底,我覺著這念頭很是痴傻。自己的命運,應該掌握在自己的選擇中。」
江冽塵道︰「人生在世,往往要去做許多本心不願之事。好比兩者互無抵觸,天道卻定要它不可共存。兩者惟有取其一,這也是順天從命。」玄霜呼的一聲坐起,雙手環抱膝蓋,道︰「為什麼啊?你說話怎麼前後矛盾?你走的,不正是‘逆天抗命’之路?在我看來,並非顛覆整個世間才叫逆天,絕境中敢于抗爭,最終奪回命運自主,也叫逆天。不如就來試試,化解這一樁仇恨?」
江冽塵忽起幾分慨嘆,道︰「本來,我是無所謂的。對沈世韻,不過是陪她玩玩,談不上恨不恨的。但她逼得我做下的事……我絕不原諒!」玄霜道︰「你還是指殞少帥?我說一句話,你別見怪。此事她確曾從中推波助瀾,但事發之時,沒有任何人逼你。只因你不願承認親手殺害自己兄弟的負擔,所以才將仇恨轉嫁于人。你恨的,原本是你自己。」
江冽塵眼神幾次閃動。這番說法,是自祭影教覆滅之後,他每一日都在極力逃避的真相。他慣于以神秘示眾,給人說穿心事,極是惱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不必說了,你對于仇恨,看得太過淺薄。前一刻還在信誓旦旦的說要殺我,下一刻就在勸我改邪歸正。也不想想,哪有半點可能。」玄霜道︰「怎麼不成?因為那不是真正的仇恨啊!你連努力都沒盡過,就來說它不成,何以如此消極?」江冽塵淡淡道︰「你相信邪不壓正麼?」玄霜不知他究竟何意,道︰「可能罷。怎……怎麼?」江冽塵道︰「我卻從來只相信‘勝者為王’!本座所走之路,注定永為世道所遺。哼,還不就是命運麼?我接受就是,如此甚好,不必再有任何改變。不管是哪條道路,本座都是最強的至尊。」
玄霜見勸他不動,也只得重新躺了回去,默默生著悶氣。到得了來,連他也不知這氣從何來,又是在生誰的氣了。
江冽塵听得他突然沉默,心里滿不是滋味。剛意識到此中悲憫之意,連忙極力遏止。他是世間至尊,無須為世俗感情所羈絆。那是他自己說過的話,如今怎能經旁人三言兩語挑動,便明知故犯?停了會兒,暗生戲弄之意,淡笑道︰「你覺得咱們這種關系……像師徒麼?」
玄霜挑了挑眉,笑道︰「咱們是什麼關系啊?不像師徒,那又像什麼?難道你最近突然佩服我,打算名分顛倒?要真如此,我可也不介意。」
江冽塵冷笑一聲,心想也惟有他能時常讓自己開心。半是玩笑,半認真的道︰「做我的義子罷。如何?我會好好待你的。」
玄霜沒料想他語出驚人,微微一愣神,隨即暗嘲糊涂,他無非是拿自己當猴兒戲耍。反正做這個徒弟,另還有一大半是充當他取樂的工具。笑道︰「你也不覺臉紅?比我大不了多少,偏要長過我一輩?」
江冽塵道︰「迂腐之人甚多,我很欣賞你獨具靈性。」玄霜道︰「在你身邊,哪顯得出我什麼靈性?別拐著彎兒取笑我啦!」江冽塵淡淡一笑,道︰「那也無妨。反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總之是跑不掉的。」玄霜聳了聳肩,不以為然。接著又嘆道︰「回宮以後,還不知怎生善後是好。皇阿瑪是暫時不會理我,但我夜不歸宿,背地里多少有心人要說閑話?爛舌頭!越嚼越爛!」一邊抬腳在地面狠踏,就如同踩著那些多事的舌頭。
江冽塵看著他大顯童真,此類舉動,自己在以往看來,必定是要斥之為「幼稚」,且不屑一顧。而今卻覺很有幾分滑稽可愛。等他的火氣漸漸消退,才道︰「麻煩你一件事。待會兒先帶我去見上官耀華。本座讓他多過這幾個月的安生日子,已是格外開恩了。」玄霜一听此言,不由又是眉頭大皺,先是不解他對上官耀華之事為何如此上心。即便是查到了他的真正身份,那作為‘陳府表少爺、青天寨二當家’的程嘉華跟他也沒什麼非要立即解決的恩怨。陳家滅門慘事,是沈世韻假冒魔教之名,一手創下的大冤案。先不說上官耀華已听說當年真相,倘如不知,也該由他主動尋仇才是。頭腦越想越脹,理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再盡力替他求一張平安符,道︰「你答應過我,一定不會害他,現在還作不作數?」江冽塵並不作答,臉上所現又是那囂張笑意,猶如萬事了然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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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耀華接了義父命令,出門後就直接來到攝政王府,有意無意的打轉。明知此舉對打听程嘉璇身份無甚益處,但他還不想與多爾袞起直面沖突。在外頭慢待少時,听到點什麼都是好的。然而等過許久,仍是風平浪靜。待到入夜,往來之人行跡更稀。站在近旁顯得尤為惹眼,于是尋了處拐角坐下,不時探出頭觀察。漸漸地微有倦意,本待小憩片刻,未料想這一合眼,立即沉沉睡了過去。直等得第二日破曉,曙光落到眼皮上,才恍惚醒轉。他還清楚記得,當時月黑風高,注定是個不大平靜的夜晚。自己竟因一時偷懶,睡了過去,無端放過大好機會。念及心中悔恨,只恨不得重重向臉上抽幾巴掌。但事已至此,惋惜也是無用,還不如趁著睡醒時難得的精神,多加留心。說不定皇天不負有心人,能讓他有所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