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斜日已沉沉落下,夜幕拉開了屏障,襯著疏星點點。
庭院無風,寂靜無聲。聞訊過來的眾人都下意識地屏息凝神,一動也不敢動,仿佛凝滯成了一尊尊雕像。
奉劍抱著式樣古樸的劍鞘站在回廊之中,咽了咽口水,細數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急促,後背也不禁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沾濕了貼身的里衣。
風中飄落一片枯葉,被父子倆旗鼓相當的劍氣定格在中間,浮動、撕扯,直到碎裂的一瞬間,同時出手!
提起,收勢,運步,出劍!
「嗡——」劍身發出轟鳴,鋒芒過後,眾人看到了如是場景︰
兩人所站的位置早已對調,西門吹雪的劍尖指著其父的胸膛,而西門無梅的樹枝尖端卻指著其子的喉嚨。
雖都點中了對方的命門,但孰高孰低,卻仍是能看得分明。若西門無梅手中執的亦是吹毛即斷的寶劍,那麼結果就很明顯——要知道,絕頂的劍客,只劍氣就能傷人性命。
西門無梅收回樹枝隨便往地上一扔,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模著自己白淨的下巴,欣慰道︰「不愧是吾兒,幾日不見,劍術越發精進了。」
西門吹雪亦收了佩劍,臉上依舊是一派淡漠的模樣,但眼中卻迸射出強烈的戰意,整個人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劍,道︰「父親,多日未見,不若一戰?」
西門無梅迎風而立,帶起寬大的袖擺在身側翻滾,三千青絲隨意地飄散纏繞,端的是瀟灑倜儻的世外高人形象——如果無視他微微僵直的脊背的話。
他道︰「吹雪,我西門家的劍法最忌浮躁好戰,切莫讓戰意阻了你的劍意,過猶不及啊……」
奉劍環著劍鞘的手緊了緊,望向西門無梅的眼楮閃閃發亮,原本對于西門吹雪的滿月復擔憂在確認他無恙後,全都化成了對西門無梅的無限崇敬,心道不愧是少爺的父親,光是站在那兒就讓人移不開眼,還有剛才的寥寥數語,雖然沒听懂,但想必亦是有關劍之一道的箴言。
不過……奉劍轉頭望向長身直立的西門吹雪,握拳于胸前,眼神堅定︰如果是少爺的話,將來一定會超越莊主,成為傳奇的劍客,沒有什麼是少爺做不到的,嗯!
「咳咳,」西門無梅虛咳了兩聲,面對著西門吹雪的灼灼目光,眼神游離,道︰「為父一路舟車勞頓,尚未洗去風塵,亦頗感疲憊……咳,來人,準備衣物,我要沐浴!」
匆忙離去的背影,卻似乎有些……落荒而逃?
「咦?」
奉劍看著一瞬間氣勢翻天覆地崩壞的西門無梅,疑惑地眨眨眼,忙將視線迎向西門吹雪,卻在自家少爺一貫清冷的俊秀面容上捕捉到了難得一見,可稱之為「糾結」的神情……
于是奉劍將眼楮提溜地更圓了。
王老伸出粗礪的大掌揉亂了奉劍的頭發,眯起眼楮,毫不在意地在她面前揭自家莊主的短道︰「無論多少次,莊主逃避少莊主的借口還是這一個啊……都八年了,該不是從沒意識到?」說完還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
奉劍突然覺得,也許以後她在萬梅山莊的生活,會意外的……出人意料?
五日後。
「奉劍姑娘,站禮應該如此如此……」
「是,我知道了!」
「奉劍姑娘,坐禮應是如此如此……」
「是這樣嗎?我明白了。」
「奉劍姑娘……」
……
奉劍最近忙得團團轉,根源只因王老的一席話,大意即奉劍既是身為少莊主的近身侍候之人,拿出去必不能落了萬梅山莊的面子,需得上的了廳堂下的了廚房,擋得住宵小鎮得住內堂。
于是奉劍雖然疑惑著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侍女,為甚要學這些繁復的東西,但在听到了西門吹雪的名頭之後,立刻用最認真的姿態投入了學習中,在她心中,為了自家少爺,沒有不需要,只有不夠需要!
每日五更天起,由山莊中的細使婆子教習端正的禮儀;
一個時辰之後,用了早膳,由莊中的男先生教習琴藝、書畫,女先生教習女紅織繡;
正午,半個時辰的休憩過後,武師開始教習一些粗淺好用的功夫……
最後是醫毒。
眾所周知,萬梅山莊的藥莊開滿大江南北,這杏林之術自然是不容小覷。
殊不知,比起醫術,其實萬梅山莊更擅解毒制毒,而鬼醫吳冤更是個中翹楚。
只不過這次,他負責教習奉劍醫術。
奉劍正在藥圃中照料鬼醫的寶貝草藥。奉劍照顧地很用心,卻不知為何,僅僅半日時間,那些原本長得正旺盛的草藥皆變得焦黑枯萎。
看著滿目狼藉的藥圃,奉劍不知所措地站在圍欄外,心中的恐慌越來越大。
一陣風掠過,鬼醫已然出現在了藥圃中,心痛地捧起一束死透了的草藥,顫著手欲撫又止。
突然,他死死地瞪大了眼楮,臉上因興奮漲得通紅。
又一陣風掠過,奉劍發現自己已被提著後衣領進入了藥廬。
鬼醫用極快的速度抓了幾把草藥放到奉劍身前的桌子上,搓著手示意她一個一個地模過去。
奉劍猶豫著抬起了手,在鬼醫急切的眼神中慢慢、慢慢抓起了一把……
結果,一半變得焦黑枯黃,一半卻變得新鮮亮麗。
鬼醫捋著胡須哈哈大笑,情不自禁地拍著大腿道︰「好極好極,此乃上天注定,上天注定啊!」
于是奉劍知道了,那一半經她手之後死掉的是尋常藥草,而另一半重又鮮活的,卻是毒草。
難怪鬼醫會說上天注定,這是注定了她只能習毒而不能習醫——一切皆因她體內已經融合在血脈之中的斷腸劇毒!
只要她願意,她身體的一切都能成為劇毒。汗水、血液,甚至吐出的氣息,如今,她要學的,就是如何控制布毒收毒,讓身體里的毒按意志成為她最強的武器,而不是無差別攻擊的凶器。
鬼醫拎著奉劍的衣領又是幾個起落,來到了西門吹雪的院子里。
西門吹雪正在亭子中撫琴,琴聲悠揚,驚起一群飛鳥。他的琴聲猶如他的為人,一樣的清透凜冽。
鬼醫簡單知會了一聲自己要收奉劍為徒的決定。
西門吹雪听罷,抬眼望向奉劍,星眸璀璨。他只問了一句,道︰「可願?」
奉劍用力點頭,手又不自覺繞上了西門吹雪身側的袖擺一角,那是她緊張時下意識的動作。
西門吹雪撫琴的手一頓,看了奉劍一眼,卻未說一詞。
習慣成自然。他已經習慣了奉劍的這個小動作,並未覺得違和。
鬼醫見狀,挑了挑眉,笑得意味深長。
他那清冷慣了的少莊主沒有發現,一向最不喜旁人近身的他,卻是允許奉劍站在了離他最近的地方,替他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