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紅樓是秦淮河邊最有名的煙花之地,日日歌舞升平,多少人一擲千金,傾家蕩產,只為來此處求個醉生夢死?
誰都知道,醉紅樓白天黑夜從不停業,可今天,卻是門窗緊閉。
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東家包了場子。
而醉紅樓的東家,便是西門吹雪。
但這件事僅有幾個人知曉。
所以此時樓外的一個年青男子在未見到心儀已久的紅鞘姑娘的時候,便決定要來夜探此樓,會會這位財大氣粗地能包下整個醉紅樓的大官人。
年青男子微微一哂,模著唇瓣上方轉身離開,手放下的瞬間,赫然能看到兩條細細的胡子,其狀極似眉毛。
洗澡桶里的水還是溫的,還帶著雪下寒梅的香氣,那是醉紅樓的管事用一屋子的冰塊凍了整整一個冬天以保它不凋落的。
西門吹雪剛洗過澡,洗過頭,他已將全身上下每個部分都洗得徹底干淨。
現在紅鞘正在為他梳頭束發,綠柔和玉環正在為他修剪手腳上的指甲。
她們都是醉紅樓當家的花魁,很美,也很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種方法來伺候男人。當然,她們平時從不輕易接客,更不用說是三人一起了。
只要一句話,她們願意奉獻出自己的所有,她們早已準備好了為眼前這個男人獻出一切。
可是西門吹雪沒有,他連踫都沒有踫她們一下。
他也已齋戒了三天。
因為他正準備去做一件他自己認為是世上最神聖的事。
他要去殺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王魁。
西門吹雪不認識他,更不用說見過他,可西門吹雪要殺了他,只因為他殺了張全。
誰都知道張全是個極重義氣的人,正直剛強,是條真正的好漢。
西門吹雪自然也是知道張全的,可他也不認得張全,連見也沒見過。
他不遠萬里,帶著奉劍在烈日下騎馬奔馳了三天,跑死了兩匹好馬,趕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來,沐浴燻香,齋戒了三天,只不過是為了一個從來也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復仇,去殺死另外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現在,時機已然成熟。
奉劍從簾後出來,她早已為西門吹雪備好了一套全新的衣裳,從內衣到襪子都是白的,雪一樣白。
俏麗的少女揮退了伺候著的三位花魁,將手上的衣衫捧了過去,道︰「少爺,請更衣。」
西門吹雪大手一揮,轉瞬間人已掠到了繡著錦繡河山的寬大屏風後。
奉劍稍一怔愣,便無奈地笑笑,心道都貼身伺候了那麼多年了,怎的一出了萬梅山莊少爺就如此含蓄了呢?
這姑娘完全無視了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
青樓。夜晚。孤男。寡女。
總是會讓人有旖旎的聯想。
西門吹雪其實也是個普通男人,但他現在需要絕對的明淨。
「誰?」
話未落,手中的銀簪小針已射了出去。那是奉劍的獨門暗器,純銀質地,在尾端處雕有一朵梅花的形狀,而針尖則淬了劇毒。
早先就說過,奉劍不適宜習武,倒對這些常人嘴里的旁門左道極有興趣,好在西門吹雪也不是那些固守所謂正道的武林中人,又對奉劍幾近無條件的縱容,便隨了她去折騰。
透亮的窗戶上顯現出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攏,稍一仔細觀察,便可發現他指尖似是夾了什麼東西。
那人輕笑一聲,道︰「小小年紀,又是個嬌滴滴的女兒家,怎的如此狠毒?」
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著話,其實卻是在心里捏了把冷汗,暗道幾聲好險好險。要不是他在那銀針飛來之時直覺地感到危險,轉而向下稍偏了幾分遠離針尖夾在尾部,說不定現在整只手都廢了,鳳爪變死爪,說出去還不得笑掉人大牙?
真是好霸道的毒!
奉劍絲毫不理會窗外那男人略帶輕佻的話語,復又模出兩根銀針,嚴正以待,道︰「登徒子,好大的膽子,竟敢偷看我家少爺換衣服!」
窗外傳來清脆的 嚓聲,年輕男子低頭無語地看了看被他一不小心踩斷的橫木,嘴角微微抽搐。
這姑娘,擔心的方向是不是錯了?
簾內的西門吹雪系著腰帶的手微不可見地一頓,後又繼續淡定地展了展衣擺,慢慢地從簾後走出來。
奉劍見自家少爺已經整理好了衣著,忙轉身走到桌邊,挽起袖子為他斟了一杯清茶。
至于窗外那個小賊……誰管他啊,憑少爺的功力,還需擔心這區區登徒子嗎?
西門吹雪撩袍坐下,端起茶杯細細聞了之後,輕啜一口,淡淡道︰「不錯,技藝又有了些許長進。」
奉劍聞言,高興地捧住了自己的臉。
停頓片刻,清冷的聲音再度響起,「閣下何不出來一見。」
陳述的語調。
話未落,窗外之人已然翻進了房中,落地無聲。
那人在瞬間掠到桌旁,等奉劍反應過來,已自顧自地捏起了碟子中的桂花糕塞進嘴中。
吃完之後,還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贊嘆道︰「醉紅樓的桂花香糕,當真是名不虛傳。」
末了,模模自己唇上的兩撇胡子,拱手道︰「在下陸小鳳。」
西門吹雪神思不動,並未還禮,只道︰「西門吹雪。」
陸小鳳模著胡子的手一頓,眸子亮得像是天上的星辰,道︰「一劍無影,與江南花家並稱天下首富的萬梅山莊莊主,劍神之名久仰久仰。」
西門吹雪聞言勾起一邊嘴角。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來總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
他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四條眉毛的陸小鳳,亦如雷貫耳。」
話落,聲息。
兩人對視久久不語,只各自搭著一邊桌沿暗暗使力。桌上杯中的水靜若平板,忽然暈出一圈一圈的漣漪。
清脆的碎裂聲響起,價值不菲的青玉茶杯從中而斷,茶水汩汩滲出,緩緩流向陸小鳳的方向。
對峙的兩人同時收手,陸小鳳更是干脆,索性撩袍一轉,坐到了另一邊,以防流淌的茶水濕了他的衣衫。
一旁的奉劍淡定上前,似是未見到剛才兩人的較量,只拿帕子擦干了桌上的水漬,然後又到了一杯清茶給西門吹雪。
陸小鳳拈著花生米的手微一停頓,挑眉戲謔道︰「這位姑娘,為何西門莊主有茶,而在下無茶?」
頓了頓,慢慢靠近奉劍,在離她極近的地方輕輕道︰「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低沉磁性的嗓音,純厚的男性陽剛氣息撲面而來,刻意營造的曖昧明顯至極。
奉劍聞言挑眉,心下知道陸小鳳怕是把她當成了這醉紅樓的頭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慢慢站正了身體,剛要開口,卻听到又一聲脆響。
定楮一看,原本完好的茶壺已然碎成了一堆,顯然是被內力深厚之人隔空震碎的,而此間屋子里,只有西門吹雪、奉劍、陸小鳳三人而已。
「呀!」奉劍故意驚呼,轉而回頭抱歉地看著陸小鳳道︰「陸大俠,非是奉劍不願為你上茶,實在是有心無力啊,且現在天色已晚,想來茶房伙計早已睡下,所以……」
吃了那麼多干熱的糕點,你就渴著吧!
陸小鳳看著奉劍臉上那足以亂真的歉意,又看了看一旁顧自飲茶的西門吹雪,眼皮不受控制地亂跳,只好打個哈哈揭過,生硬地轉了話題道︰「原來姑娘名喚奉劍啊,真是個好名字。」
奉劍眯眼笑得一派天真,道︰「是啊,是少爺為我取的名字呢。」特地加重了「少爺」二字,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自己不是醉紅樓中他那些紅顏知己的姐妹。
「呃……」
一口氣被卡在喉嚨中,陸小鳳不自在地模了模鼻子。
靜靜地無人說話,送客之意何等明顯,聰明如陸小鳳怎會不察?
于是他驟然又恢復了剛進屋時那副瀟灑中帶點兒痞的模樣,拱手道別,話音未落,人已掠至窗外。
晚風吹過,帶起絲絲寒意。
西門吹雪放下手中早已涼透的茶水,淡淡道︰「此人,可交。」
似是對著正在關窗的奉劍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奉劍扶著窗欞的手一頓,輕柔道︰「只要少爺喜歡就好。」
西門吹雪聞言,稍稍柔和了面上的凌厲。然後走到床邊坐下,開始打坐冥想。
奉劍微微一笑,吹熄了燭台上的紅燭,自己走到一邊的貴妃榻上小憩。
窗外夜色漸退,天邊的啟明星越發明亮。
翌日,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