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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麼會來?」常生連忙迎他進屋︰「您坐,要喝什麼?」
陳醫生走進房,他環顧著四周︰「這里收拾地很干淨,你做的很好。」他順手帶上門,又笑了一下︰「其實我從外面看過這間房子很多次,今天終于走進來了。」
常生琢磨不透他話的意思,只好說︰「您在外面看過?那早就該來坐坐了。」
他說著去拿茶葉泡茶,陳醫生叫住他︰「不忙,我只來說一些話。」
「沒事,來的就是客。」常生找了個陶瓷的杯子,放了點小夏老家帶來的茶葉,沖入沸水燙了一下茶葉,重新沏好,雙手捧到陳醫生坐著的沙發面前。
陳醫生正看著電視畫面,電視里正在播一部穿越古裝劇,最近很是熱門,他笑笑︰「你喜歡看這種?」
「無聊,打發時間。」常生有些忐忑地在他旁邊坐下來︰「你要看別的話,換台沒關系。」
陳醫生笑著問︰「小少爺去哪里了?」
「他去參加一個聚會,暫時不會回來,您有什麼事……」
「我不找他,我找你。」
常生局促地笑了笑︰「找我?」
陳醫生很直接地問道︰「听說你幾個月前受傷了?」
常生愣了一下,點頭。
「我也是听大少爺說的,後來又去了解了情況,你是為救小少爺才被車撞的,對嗎?」陳醫生意味深長地看他︰「還有幾年前小少爺被綁架那次,你替小少爺擋了一刀,我沒記錯吧。」
「……是的。」常生猶豫著點頭,他不知道他想說什麼。
「你對小少爺很忠心,我看得出來,而且以前杜先生也看出來了,不過凡事都有個適度,小少爺離開家你肯跟著離開照顧他,杜先生很感激你,但是他也不希望小少爺因此走錯人生的道路,」陳醫生望著他︰「你明白我意思嗎?」
常生隱約地感到不安,他的手指合攏在身前,緊緊地握在一起。
「小少爺年紀還小,我記得你來杜家時小少爺才十三歲,現在也還不到十八,他這個年紀懵懵懂懂,又缺乏父愛母愛,很容易誤解一些情緒,誰對他好一點就感動了,以為自己也該回報什麼,殊不知自己真實的想法到底是什麼,也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他這個年紀都還沒成型,無論是世界觀,」陳醫生停了一會,直接說道︰「還是性取向。」
常生垂下眼楮,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搖搖頭︰「我不會耽誤小少爺……」
陳醫生打斷他的話︰「這不是你耽誤他的問題,我也是過來人,情到深處不自禁,但是杜先生在世時最放心不下的是小少爺,他曾經再三囑咐我不能讓小少爺走錯路,他什麼意思你也能明白吧。」
常生輕輕地點頭︰「我明白。」
陳醫生突然笑了︰「而且,你並不是普通人吧。」
常生猛地抬起頭,他的眼神明顯地開始閃躲。
陳醫生似笑非笑︰「你前幾個月受傷了,動手術了,刀口還在嗎?」
常生下意識地捂住月復部,他有些發抖,陳醫生又說︰「你別慌,只要你配合,我不會把你的秘密公之于眾,也不會讓你成為世人的研究對象。」他說著,從隨身帶著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個大信封︰「我也不賣關子有話直說了,這里面是我的一些研究資料,你想自己看還是我直接告訴你結果?」
常生說不出話,他只覺得全身無力,最的秘密被人當眾揭穿。
「現代醫學的發展應該超過你的想象,比如從骨骼從牙齒就可以判斷出一個人的年齡,實際上從血液及組織切片中也能推斷出,當然這根本不準確,可是我也不需要結果有多準確,超過一百年就已經是答案了,」陳醫生將信封里的紙張慢慢地抽出來︰「你多大年紀?」
常生呆呆地望著他手里的紙,他覺得害怕。
「看起來,你三十歲出頭,但是我的實驗結果是你的身體年齡超過一百歲以上,這是為什麼?我研究錯了嗎?」陳醫生把紙張攤著鋪開︰「于是我有了一個大膽的假設。」他停下話語,抬頭看著常生︰「你不是正常人。」
他沒有等常生回答,繼續說道︰「我是個理性的科研工作者,相信科學的結果超過一切,幾年前你替小少爺擋過一刀,刀傷從前貫穿到後,中間的心髒卻沒有受傷,其實不是避開了心髒,而是心髒自我痊愈了,這不是奇跡,而是你的特殊體質,我分析了你的細胞結構,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但是新陳代謝卻處于極低的水平,幾乎是停滯的,所以我做了個實驗,很簡單,用病毒侵入組織,這個時候,組織的新陳代謝突然加快,細胞分裂加速,迅速地消滅了病毒,在沒有任何外界抗生素的情況下,這個速度太驚人了。」
他說的話有太多陌生的詞,常生並不能完全听懂,他沒有反駁,事實上他現在說什麼他都不會反駁,因為他現在只覺得害怕。
如果少爺在身邊的話……
陳醫生看著攤開的研究報告︰「我認為你那一次刀傷的傷疤應該也不會遺留下來,如果你要反駁的話,就把那道致命的傷疤給我看,我收回剛才所有的發言。」
「不用了。」常生終于艱難地開口。
「同理,這次你被車撞了,我去醫院調查過,醫生說你沒有內出血點,所以他推測你沒有受重傷,這完全是一個醫生的推論,而不是我作為一個研究者的,車禍時大少爺是目擊者,他告訴我撞擊很嚴重不可能不內髒破裂,我相信大少爺對于這件事的判斷能力,我的結論和剛才一樣,你的內髒開始破裂了,流血了,但是自我修復了,同樣,手術的刀傷也不會留下來,因為你本身有非常強的身體修復能力,」陳醫生收回視線,他抬起頭︰「你是一個不會死的人。」
他的口型動得很慢,很堅定,就像六百年前,他們說︰你是一個妖物。
他的確不是正常的,他的父母老了,他沒有,他的弟弟妹妹老了,他沒有,他的妻子老了,他沒有,他的兒子老了,他沒有,他們都死了,他沒有。
他們曾經抓到過他,說他被妖物附體,火從腳下燒起來,熊熊大火燃燒著,隔著紅色的火焰他看見同族們惡意的眼神,他們真的要他死,他們說他毀了常家的福氣,他必須死去,在大義的名下。
火燒了很久,他們走開了,以為妖物被消滅了。
天下起雨,火被澆滅,他還活著,全身被燒傷的疼痛讓他止不住地慘叫,沒有人幫他,空曠的野外只有他一個人,還有如嗚咽的風聲,像在嘲笑他的落魄和悲慘。
他以為他會死,可是沒有。
妻子過世那天他遵守了當初新婚時的諾言,他要和她同年同月同日死去,天上下著雪,湖面結了很厚的冰,凜冽地風卷著冰屑刮破了臉,很多道的血痕,再被凍起,他拼命地砸著冰面,雙手流血,冷得沒有知覺,只有執著的必須陪她死去的念頭。
他跳入寒冷的湖水,沉下去,以為會就此死去。
可是沒有,他醒來時水溫柔和,不知是多少年後。
他是一個妖物,一個不會死的人。
他曾經不想活著,不想被人發現,他隱居了很多很多年,他曾經想像一座山,一條河,一塊石頭,只做單調的背景,不想被人關注,不想被人溫暖,可是現在,不同了。
他愛上了一個人。
他想和他在一起,並且情願接受那個人死後繼續成百上千年的心痛與孤單。
但是即使是這樣,他都做不到了。
陳醫生咳嗽了一聲︰「常生?」
常生回過神,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著。
「你別怕,我不會把我的研究成果公布出來,不會讓你成為研究品,我說這些只是為了你承認,」陳醫生溫和地笑了︰「你和小少爺不一樣,不,你和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
常生勉強地點頭︰「我知道。」
「這份資料只有一份,我可以現在就當你的面銷毀。」陳醫生掏出打火機,放在潔白的紙張上︰「只有一個條件。」
常生鼓起所有的勇氣,他乞求般地望著身邊的男人︰「我不想……離開……」
「你喜歡小少爺?」
不,比喜歡還要多得多。
「那麼你更應該離開了,」陳醫生將紙張收疊起來︰「你以前結過婚,難道小少爺就不要結婚了嗎,他還不到十八歲,他的人生已經被你規劃好了嗎?」
常生握緊了手,他低低地垂下頭。
「小少爺該有正常的人生,他還有家業要繼承,還有美好的前途等在前面,他以後會交真正適合的能在一起的女朋友,結婚,有孩子,過穩定的正常人生活,他和你在一起有什麼,快樂兩年然後抱憾終身嗎?」陳搖搖頭︰「他的人生對你一個不死的人來說大概是無關緊要的一部分,可是對他一個普通人來說,就是全部。」
牆上的掛鐘突然響起來,敲了十下,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常生只覺得那鐘聲像敲在他的心上,讓他每一下都要震出血。
「利弊都和你說了,話說回來,你幫小少爺擋刀也好撞車也好,都是因為你體質特殊,如果你像普通人一樣容易受傷害死去,你還會這樣做嗎?」
我會。
可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所以其實你對少爺也沒有你想的那麼深感情吧,」陳醫生望著常生低垂的頭,就算他覺得自己的說法很咄咄逼人,就算他覺得這個男人已經可憐到卑微,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小少爺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他該有正常的人生,如果你真的對他好不妨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讓他在你離開之後還能記得有個佣人對他好過,如果你本來就是無聊——」他指了指電視︰「就像你無聊看電視一樣——只是玩玩的話,就馬上離開小少爺身邊,不然我相信全世界所有的研究所都會樂于研究一個不死的人。」
「我……」常生慢慢地抬起頭︰「我想……再過一段時間……」
他還有漫長地看不到盡頭的人生,能不能再多給他幾個月的時間。
陳盯著他︰「多久?」
「再幾個月就好,」如果現在他突然地離開,小少爺會到處找他,那個孩子會孤單的一個人……他低低地說︰「求你,再給我一兩個月的時間……求你……」
陳醫生稍微考慮了一下,他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謝謝。」他輕聲地說︰「我會走的。」
「不要再回來。」陳醫生端起他面前的杯子,他啜飲了一口,試圖緩解這沉重的氣氛︰「你泡的茶很好。」
「我不會……回來……」他喃喃地重復道。
陳醫生嘆了口氣,他收起信封︰「這份資料我先保存,到時候會當你面麼銷毀,請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你白白離開,我會給你一筆錢,至少保證你短期的生活。」
常生點點頭︰「好。」
陳醫生懷疑他根本沒听到他在說什麼,他的樣子像失魂落魄。
但他覺得自己的做法沒有錯,他按照小少爺的父親想法做下去,小少爺的父親是最愛小少爺的人,天下哪個父親會害自己的兒子。
杜紹言和煙燻眼女人聊了一晚,最後蹭她的車回家,那女人一直把他送到小區門口︰「本小姐送男人是第一次啊。」
「本少爺被女人送也是第一次啊!」
「哈,這麼寶貴的第一次要慶祝一下,什麼時候有空出去喝一杯?」
「隨時。」
「啊不行!你未成年!」
「……不要強調這件事,」杜紹言對這個女人超有好感,跳下車之後回頭︰「行了,馮姐姐再見啦!」
馮嘉人對他招手︰「再見!小帥哥!」說完開車離開。
杜紹言幾步跑進小區,一溜煙沖上樓,開門︰「我回來了!想我了吧?」
常生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他回來像往常一樣抬起頭︰「回來了。」
「外面好冷啊。」杜紹言撲過去︰「不是說叫你別等我嗎,現在都十二點了。」他回頭看電視︰「你居然這麼晚不睡還在看電視購物,太無聊了吧。」
「在放電視購物啊……」常生像自言自語地答道。
「你不在看電視嗎?」杜紹言靠到沙發上,習慣性地把腿搭到常生的腿上︰「是不是我不在你就心神不寧啊,不要這樣想我嘛,搞得我壓力好大。」
常生沒有像從前一樣否認,他轉過頭︰「你餓不餓?這麼晚了要不要吃宵夜?」
「不餓,我才吃晚飯回來啊,」杜紹言比著手指︰「今天踫到一個很有個性的女人,豪爽地像哥們一樣,而且她居然是馮教授獨生女哦,馮教授可是制藥屆鼎鼎有名的大專家大權威,你知道那個女的是做什麼職業的嗎,酷斃了她是……」
他說個沒完,常生反而淡淡地笑了︰「要不要喝點茶,你身上有酒氣。」
「有嗎?」杜紹言聞了聞袖子︰「只喝了一點點,你不喜歡的話我現在去洗澡。」
「沒關系。」常生對他笑︰「我給你泡茶。」他說著站起身走進廚房。
杜紹言在他身後說︰「誒你今天好客氣。」
常生沒有回答他,他在廚房里用水沖著紫砂杯,明明是一月份的天,他卻一點也感受不到水的寒意,他的手微微地顫抖著,猶如冷凍緊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