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幕1925 第一章 廣州街頭

作者 ︰ 吳安平

廣州城,惠福東路,吳安平夾著一個小包,跟著羅家明匆匆忙忙朝租界區禮和洋行所在的沙面大街走去。看著迎面涌來高呼口號的游行隊伍,他興奮不已,恨不得放下手頭的事情立刻加入到這擁護革命的澎湃浪潮中去。

「打倒陳炯明!打倒軍閥!」

「革命軍萬歲!」

「黃埔萬歲!」

這是公元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九日的上午十點,難以數計的人群手舉標語高喊口號,從廣州城區各處涌向吉祥路、惠福東路、太平路,自發形成了一支支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此起彼伏的革命口號震聾發聵,響徹廣州城的上空,無數飽經戰亂、飽經流離、飽受欺壓的人們,無暇再考慮什麼顧慮得失,只是歡笑著、哭泣著,酣暢淋灕地宣泄著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怒火和渴望。

自二月一日廣州革命政府東征以來,在不足兩月的時間里,以黃埔學生軍為骨干的東征聯軍就打垮了陳炯明的主力部隊三萬余人,聯軍佔領了潮州、梅縣等地,陳炯明的殘軍被迫退到了江西和閩南。

此次東征由粵軍、滇軍和桂軍組成聯軍,兵分三路——以粵軍許崇智為右翼軍,滇軍楊希闊為左翼軍,桂軍劉震寰為惠州攻城軍,揮師征討陳炯明。而由黃埔軍校校長蔣介石率領的學生軍,包括兩個教導團和軍校第二期學生及第三期入伍生組成的第一營,作為粵軍的先鋒隊參加作戰。

東征軍尤其是黃埔學生軍所至,人民皆誠心傾向。蓋因共和以來,中國雖已無皇帝,但民眾卻仍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加之軍閥林立亂戰不休,痛苦實較以往更深,其望救之切,實非一般所能想象。

二月五日,東征軍佔領東莞,緊接著兩頭塘、常平圩等陸續被攻佔,至二月十一日廣九路沿線地區盡被克平。隨後,二月十四日東征軍兵臨淡水,即克,二十一日克平山,二十七日收復海豐。三月七日,攻佔潮汕,二十日克興寧,二十三日進攻梅縣,旋即克平。

這一連串勝利的消息傳來,不僅僅廣州,全國各大城市俱成歡樂之海洋,無數民眾高舉旗幟高呼口號自發舉行了一連串的游行及示威活動,其盛況並不亞于清帝退位民國肇立之時。人們厭惡戰爭,但卻渴望廣州革命政府能提振武力橫掃各路軍閥,結束亂戰之陣痛,而黃埔軍校便是國人認為肇造民族武力之所在,被寄予厚望,更被無數學子及進步青年深深向往。

吳安平就是這些學子或者說進步青年中的一員。

吳安平,甘肅慶陽縣西峰鎮人。從名字看,他家里似乎總要沾點文氣,其實卻不然,往上數三代全是不識字的佃戶出身,祖籍原在陝西米脂一帶,後災年祖父逃難至慶陽西峰鎮落戶,還是干佃戶。到父親支撐門戶時,家境好轉,幾年時間便擁有了幾十畝地,成為標準的富農。

吳家的發跡過程一般人看不明白,鄉民口中的發丘、模金之說都是胡亂猜測當不得真,吳安平倒是隱約覺得似乎和一直寄居吳家的黎伯有很大關系。黎伯其名不顯,吳父只稱「三哥」,鄉民多喊「黎三」,有事時叫聲「三伯」或「三爺」,吳安平也是「黎伯」、「三伯」的亂叫,具體這位黎伯叫什麼,問父親也是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就這麼將就下來。

吳家衣食不缺,有了這樣的經濟基礎,以吳父的認知,便想培養出一個文化人擺月兌泥腿子的宿命,于是當吳安平十多歲時,便被送到了新式學堂,雖費用昂貴,但有幾十畝地的收成打底,咬咬牙也就堅持下來。

不過父親終究沒見到吳安平光宗耀祖的風光,待吳安平十七歲時便撒手西去,悲痛加上疾病侵襲,母親也沒能過得了這關,父親離世短短一個月不到,便也隨之去了。處理完父母喪葬,吳安平也休學了一年,後來才在黎伯的勸說下又撿起學業,並于前年考上了蘭州的甘肅公立法政專門學校。

如今吳安平二十三歲,本應在蘭州就讀三年級民法專業,但今年過完春節便跑到了廣州,他是奔七月份黃埔軍校第三期招生而來。在他雖不算成熟但尚稱得上進步的觀念中,現在的中國是任列強魚肉的中國,是軍閥亂戰哀鴻遍野的中國,需要救亡、需要鑄造、需要雄起,這樣的中國不需要維護強權的律法,更需要維護律法的強權和武力。

所以吳安平向往黃埔,崇尚革命的暴力,期望能像死在屠刀下的無數先烈志士,可以為國家和民族,肆意揮灑自己的青春和熱情,前僕後繼,死而後已。

來廣州之前,他把自己的想法和黎伯說了。畢竟黎伯是家庭的一份子,父親過世後也是由他支撐現在的慶陽西峰鎮吳家。黎伯沒有表示贊成或反對,只是思量一陣說了句「去看看也好」,就想方設法為吳安平備足了盤纏,放他來了廣州。

當時東征伊始,黃埔師生皆投身其中,正常教學亂成一團,第三期招生也延後到了七月,要客居廣州這麼長時間,吳安平帶的那幾十塊大洋便有些不足。不過很幸運的是,當時德國禮和洋行正在廣州招人,準備擴大在華業務,協辦此事的辦事員羅家明是吳安平的慶陽老鄉,疏通之後,洋行這邊的經理看正缺人手而吳安平德語、英語水平又都不錯,就同意讓他做了臨時辦事員,雖然月薪比正式的少了幾乎一半,但每月四十三塊大洋也盡夠花費了。

吳安平現在跟著羅家明辦事,只是在黃埔附近另租了住處,算是一邊準備第三期招生考試,一邊兼顧洋行的差事,兩個月下來倒長了不少見識。今天早上,經理威廉安排兩人去碼頭核對由德國隨船發來廣州的貨物,六點多開始,一直忙了兩個多小時,兩人才算核對好並安排入庫,回洋行途中卻正迎面踫上廣州市民慶祝廣州革命政府東征勝利的游行隊伍。

吳安平又是興奮又是羨慕,忍不住對前面的羅家明喊道︰「家明哥,這才是真正的革命!」羅家明卻不像他那麼激動,面無表情道︰「或許吧。」他是少年老成的性子,思慮很多,在洋行干了幾年後,見識更是遠超一般人,但吳安平見面對這樣盛大的游行場面,他仍然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登時有些不高興。

羅家明注意到吳安平情緒不對,便放緩步子與之並行,低聲道︰「要是革命真有望成功,我怎會不高興?我肯定比你還激動,但是你沒看到,在這場東征勝利的背後,其實隱憂重重,一個不好,這廣州的革命政府都得傾覆,如何讓人高興得起來?」

吳安平嚇了一跳︰「家明哥,你可不要妄加猜測胡亂言語,明明形勢一片大好,怎麼到你這里就前途叵測了?」

羅家明情緒有些低落︰「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東征雖進展順利,一路攻到了潮州、梅縣,但已無力再進,陳炯明主力潰敗後,殘部退入江西和閩南,本應猛追窮寇擴大戰果,但各部逡巡不前,黃埔學生軍雖勇猛無敵,卻已成孤軍之勢,只得草草結束東征,如此虎頭蛇尾怎不讓人失望?」

吳安平無話可說。東征剛開始時,滇軍楊希闊部和桂軍劉震寰部便磨磨蹭蹭,打定了保存實力的主意,許崇智率領的粵軍還算好些,這一場場勝利要說是聯軍的勝利,還不如說是黃埔學生軍的,他們人數雖少只有兩個團,但作為先鋒卻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不過也正因為這樣,學生軍損失慘重,梅縣攻克後不得不退回廣州休整。

這些內情並不見報,普通民眾自是無法得知,但吳安平因為備考與黃埔多有接觸,卻知道很多學員對楊希闊、劉震寰私下里有強烈不滿,只是黃埔方面為保證團結,將這種不滿和非議壓制了下去,一般民眾只見到聯軍各部配合無間的融洽局面,卻不知背地里另有波瀾。

羅家明放低了聲音,又道︰「這些還在其次,看目前的局面,三兩月之內廣州必有一場大亂,革命政府能不能過得這關,還真有些凶險。」

吳安平訝聲道︰「不至于吧?」他倒不是疑惑大亂之說,聯軍各部分歧日大,對于一些人來說這是擺在明面上的,弄不好就要兵戎相見,但要說三兩月內戰事就會爆發,倒沒人敢下這樣的結論。

羅家明解釋道︰「前些日子我找威廉飲茶,閑聊中威廉提到,楊希闊、劉震寰十七日向各家洋行下了一份軍火訂單,火炮、槍械等各類裝備物資加起來,規模足夠武裝一個整編師。東征中滇軍桂軍這兩部一直與陳炯明勾勾搭搭,就沒打過什麼像樣的仗,根本說不上什麼損失,現在采購這麼多軍火,你說是針對誰?滇桂對壘絕對不可能,要是打許崇智還說得過去,但可能性也不大,如此目標便只剩下一個」

排除了其他可能,剩下的只有廣州革命政府,再明確一點就是黃埔學生軍。吳安平對聯軍內情多少知道一些,深知這個結論百分百正確,心中一沉,再顧不上關心越來越壯大的游行浪潮,急急忙忙問道︰「你怎麼就肯定變亂就在三兩月間?」

羅家明冷笑︰「那批軍火不到兩月就會運到,要是別人領兵,謹慎點,適應裝備可能還要再幾個月,但楊希闊、劉震寰兩人,你幾時听說他們的部隊真正操練過,肯定槍炮一到手就會挑起戰事,到時候那麼多人一擁而上,黃埔學生軍再精銳畢竟兵力有限,真有可能讓兩人成功。」

吳安平已是听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道︰「這些消息很重要,得趕快通知黃埔方面才行,說不定能幫上大忙。」羅家明瞥了一眼他,點頭道︰「正該如此,不然我為何說與你听。」吳安平這才知道自己這位同鄉雖看上去不關心革命形勢,但熱情其實卻不下自己。

兩人說說走走,很快轉入沙面大街。

沙面這里是洋行扎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總有幾十家,其中最著名的有十三間,亦號稱十三行,有別于鴉片戰爭時期的華資十三行。其中英國洋行最多,佔八家,如怡和、太古、泰和、洛士利等;德國有兩家,除禮和洋行外,魯麟洋行也在這里;剩下的三家則是美國的慎昌洋行,日本的三井洋行,還有一家免那洋行則不知創辦者是何國籍。

廣州禮和洋行位于沙面大街62號,坐西朝東,主樓是一棟磚木結構的三層建築,帶有明顯的日耳曼風格,造型簡約大氣,給人以莊重、堅固之感。樓層雖然相對低矮,但通風、采光良好,樓內空間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用。

這個時間進出的客商正多,兩人進去將核對賬目交割清楚,便又忙碌起來。

禮和洋行是漢堡輪船公司、德國克虜伯煉鋼廠、蔡司光學器材廠以及美國古特立汽車輪胎等的代理商,以進口德國重型機械、精密儀器、鐵路和采礦設備以及軍火聞名,但除此之外世界各國名廠商品,大到船舶機車,小到縫衣針、木紗團,其他如大小五金,日用百貨,無不經營。

吳安平被臨時安排接待一位采購精密度顯微鏡的武漢客商,采購意向有一百五十架,價值美金兩萬五千以上,是很大的一單生意。要不是人員不夠,也輪不到吳安平上手,這不能不讓他重視,聯系黃埔的事情只能等到晚上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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