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平無法參加黃埔第三期的考試,大家很為他感到惋惜,但他卻不這麼認為,不能報考第三期,第四期第五期還是有機會報考,但如果黎伯病危時他不在身邊,很可能就見不到黎伯最後一面,那才真正是畢生的遺憾。
第二天一早,吳安平拒絕兄弟們的相送早早就出了門,他先找到房東那里言明情況,又續交了三個月房費,這才搭電車去了客運碼頭。
這個時代的中國交通狀況很差,民用的航空公司還沒有建立,鐵路缺干少支里程很短,公路方面也基本沒有長途的客運服務,內河航運和海運倒是相對發達一些,不過畢竟只涉及到江河干流和沿海地區,所以要往內陸去相當不方便,路上花費的時間很長。
吳安平要從廣州去慶陽,最快的一條路線是坐海輪到青島,從青島轉鐵路到濟南,然後搭乘小火輪沿黃河到西安,再從西安走陸路直達慶陽。
一路顛簸自不用說,半個月之後,吳安平終于回到了慶陽西峰鎮的家。
西峰鎮座落在董志 的正中心。
董志 南北長不到一百公里,東西平均寬三十公里,四周地勢開闊,平坦無垠。這里號稱是中國黃土層最深厚的地方,正是所謂「高田厚土」的所在。過去整個董志 都算慶陽縣轄區,西峰鎮只比慶陽縣所屬的鄉大一點。
清末民初,西峰鎮因地處長安洋貨與寧夏鹽皮的中轉站位置,工商業貿易逐步形成。商店門面多,經營行業全,如天生爵、三畏祥、義成興等商號,資金很雄厚,並雇有店員,少者三五人,多則十幾人到二三十人不等。
經商者除當地人外還有山西幫、陝西幫、河南幫等外省外縣人。有些商號還在蘇、杭、滬、西安、興平、禮泉駐有莊客,傳遞信息,采購商品,由西安遠達商行負責中轉、發運。天津皮毛商也常駐西峰推銷二毛皮衣、京廣什貨。西峰也因此成為董志 的商業碼頭,慢慢人多了起來,相較與其他鎮膨脹得更為迅猛。
1917年因受陝西土匪樊鐘秀攻襲,西峰鎮開始修築城牆,由隴東巡防各營營長張兆鉀主持,監工是傅明玉,第二年得以修成。這一時期的西峰鎮,雖然受慶陽縣的管轄,但經濟實力與政治地位已經與號稱「隴東第一城」的慶陽縣城不相上下。
吳家在西峰鎮雖不算富,但家境比普通農戶要好得多。兩進的磚瓦宅院,前面正房以前吳安平父母住,現在則空著,黎伯住西廂房,東廂房分成兩間,一間是吳安平自己住,一間吳安平的小舅住。後院很小,分別搭了一間伙房、兩間雜物房和一個牲口棚。
到家已近傍晚。吳安平將門一敲,叫了兩聲「小舅」、「黎伯」,便听見院里響起慌亂急促的腳步聲。幾秒鐘之後,悲喜交加地小舅杜立奎便打開院門迎了出來。
吳安平急往里走,邊走邊低聲問句︰「黎伯現在情況怎樣?」小舅接過吳安平的包袱,跟在後面哽咽道︰「看情形就在這兩天,你晚到幾天恐怕就看不上這最後一眼了。」吳安平紅了眼楮道︰「可請了大夫?」小舅點頭︰「黎伯本不讓請,說是無濟于事,但我還是找鎮上保生堂的老中醫和縣城一個洋大夫給看了看,奇怪的是竟診斷不出什麼毛病,但眼睜睜看著黎伯一天比一天支撐不下去了。」
吳安平用袖口抹了把臉,掀簾進了西廂房,一進里屋,見土炕上裹在厚被窩里虛弱蒼老得不成樣子的黎伯正朝他看過來,目光里滿是慈愛,淚水又忍不住奪眶而出,幾步跪倒在炕前,痛哭出聲。
黎伯眼楮仍有神,只是面容蒼白枯槁,他朝一旁低泣的杜立奎揮了下手道︰「立奎,安平這麼老遠趕回來,一路勞頓,想必還沒有用飯,你下去做幾個小菜,再去黃老九那里拿兩個鹵豬手,讓他好好填填肚子。」
杜立奎應聲出去,西廂房便只剩了黎伯和吳安平。
黎伯見吳安平眼楮哭得通紅,搖搖頭將一只手放到他腦袋上摩挲著道︰「安平,且莫哭了。黎伯跟你實說,我這不是病,而是壽數到了,雖看上去可怕,卻沒有受一丁點的痛苦。」
吳安平低著頭道︰「黎伯,你莫再安慰我。年後我去廣州時,您望去如四十當年,這才幾個月,竟枯老虛弱到如八十老翁這種地步,還說什麼壽數到了。這該死的天爺,該收的命他一個不收,不該收的倒反一個勁催逼。」
黎伯倒笑了︰「安平,以前你可從不這麼怨天尤人的。」
吳安平揉了揉眼,慢慢止住哭泣︰「我知道總有這麼一天的,但從不敢想也沒料到這一天會這麼早來到。黎伯,我還等著讓你看我娶媳婦當將軍呢,你不也一直說,要有個胖小子揪著你胡子‘爺爺爺爺’地亂叫,那才是睡著了都要笑的嗎?」
黎伯朝牆里扭過臉,片刻又扭回來,閉著眼楮道︰「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不過我還是認為,那真得很有意思。安平,你是個很好的年輕小子,真的,你一定會實現志向並找個好媳婦,當然還會生一個胖小子。」
吳安平抓起黎伯的手,將臉埋入那粗硬干癟的掌心,難以形容的悲慟再次猛然襲來,無聲的淚水將很快讓掌心溫熱潮濕起來。
黎伯睜開眼,目光突然變得很是古怪,他注視吳安平良久,方用奇異的語調說道︰「安平,抬起頭來,我有話要問你。」
吳安平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楮與黎伯對視,他覺得黎伯可能要交待一後事,作為晚輩,應該恭謹順從。
黎伯沉吟著道︰「你這次去廣州,不管收獲如何,現在我問你,你仍然確定要走這條路嗎?死亡的陰影會一直跟隨你,戰爭會不期而至,你的隊友兄弟會在槍炮哀鳴中離你而去,到最後你甚至可能覺得自己所做毫無意義,你是政客的棋子,你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這一切的可能你能預料到嗎?」
「我沒有想過這些。」說到理想吳安平態度很堅決︰「不是我不敢想,而是我發覺不管怎麼想,到頭來都歸結到一條,我總得做點什麼。黎伯,我的力量如此弱小,除了當兵入伍,在戰火中赴死,我發現我竟什麼也做不了。」
黎伯的目光越來越柔和︰「安平,你既然下定決心,那黎伯也不再勸你。」又猶豫著道︰「我時日無多,有些東西留著也是無用,給你或許更能發揮作用。」
吳安平不明白話中之意,迷惑不解地輕聲道︰「黎伯?」
黎伯突然振奮起精神,目光游離自言自語一般道︰「這東西對我是一生最大的不幸,但在你或許是最大的幸運。關鍵是它能帶給你力量,無與倫比的力量。」吳安平瞳孔微縮︰「黎伯,它是什麼?」
黎伯掙扎著起身半坐,將粗布內褂解開,露出干萎的胸膛,他將手按在自己心口位置良久,漸漸一圈乳白色凝練光暈從手掌下亮了起來。然後,他將手窩起、握住,又在吳安平眼前張開,一個璀璨如銀河但微小如桃核的式顯現在這個世界。
吳安平注意到黎伯這片刻似乎又衰老了許多,他擔心卻又萬分驚訝地問︰「黎伯,你沒事吧?這東西到底是什麼?」眼前發生的一切對他的想象力構成了極大挑戰,黎伯在他心目的印象也由家人、親人一下子變得模糊不清。
黎伯精神有些恍惚︰「它的名字里有很多專業的術語,解釋起來很麻煩,按照你能夠理解的語言習慣,它可以被稱作‘時空引擎’。你需要注意的是,它來自西元2145年。」
「兩百年以後?」看著從那東西上不斷升起又很快消失在空氣中的無數光點,吳安平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荒謬感︰「那黎伯你」
黎伯嘆口氣︰「你猜對了。這也是我最大的秘密,本來我以為會帶到墳墓里的。」
吳安平張大嘴想要反駁,但想到黎伯身上的種種奇異之處,卻又覺得這才真實。
黎伯喘口氣笑道︰「你以前總愛追問,我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那樣,現在最正確的答案揭曉,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滿意。」又道︰「我讓你不要為我之將死悲痛,緣由也在這里。在那個時代,雖然科學的發展仍不足以使人不死長生,但‘蛻生術’研究產生的階段性成果,足以讓人活個兩三百年,並一直無災無病精力充沛,直到臨死前身體才突然崩壞衰老。」
「我現在的年齡是一百一十七歲,因為時空引擎的關系,壽命減少了一半多,現在雖然衰老得不成樣子,其實卻沒什麼病痛,這些只是死前必然出現的征兆而已。」
吳安平很難把黎伯和兩百多年後的未來人聯系在一起,但理智告訴他,這一切是百分百的真實。
黎伯又玩笑地說︰「我相信你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我怎麼會流落在這個時空,我正要說給你,只是這個故事很長,希望你不會不耐煩。」
「當然不會。」吳安平現在腦子停止轉動,沒辦法思考別的東西,但憑直覺,他認為黎伯能做出讓他繼承時空引擎的決定,和接下來的這個故事關系很深。
黎伯邊回憶邊解釋道︰「你無法想象日後科技的發展會多麼迅速,對時間和空間的研究一直是頂尖科學家最重視的課題。公元2097年,地球上所有國家一致同意,組建地球聯邦政府,各國政府陸續取消。這使得科技資源得到有效整合,隨後三十年進入了人類科技發展史上最波瀾壯闊的大躍進時代。」
「到2124年,基本的時空理論得到了初步驗證,隨後二十多位邊緣科學家共同組建了實驗室,開始了瘋狂的超時空穿梭實驗。我那時候在實驗室當保安,一時貪圖高薪,後來也加入了實驗,當然,不是搞研究,而是被研究的實驗。不得不說,越瘋狂的科學家越天才,他們的研究居然成功了,2135年的時候,功能比較完善的超時空引擎已經被制造了出來。」
「時空穿梭的基礎是平行時空理論,當時超時空引擎被制造了八台,包括我在內,有八個人被選了出來做引擎駕駛員,將人類歷史劃分為不同的區段,按時空遠近次序不斷地向前回溯,目的一方面驗證引擎功能並使之更完善,另一方面則是研究各個不同時空的交互作用關系。這種大規模的回溯從某種程度上是成功的,我們不斷地潛入不同的歷史時空,做好時空道標,再不斷向更久遠的時空出發。」
「無數次的實驗,讓我們偶然窺視到了時空的秘密,從而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原來平行時空理論居然是錯誤的。我們發現,對于已經過去的歷史,時間其實是靜止的,當我們潛入那個靜止的時間點,就會立刻產生一個變量,當這個變量達到一定數值時,就會激活這個時空,從而使本來靜止的時間演變為活生生的另一種歷史,于是,一個與現實平行的時空就此產生了。」
「是不是很難理解?」黎伯停下來問道。
「真听不明白。」吳安平腦袋都大了一圈。
黎伯略有些自豪地道︰「其實我也說不明白,反正你這麼理解就成,平行空間原本並不存在,正是因為我們的潛入,才使歷史出現了分岔,平行空間才得以產生。」他原本瘦弱的身上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種強大氣勢,這種氣勢吳安平從來沒在任何人發現過,它像神的光,又像造物主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