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黎伯像睡著一樣不願再多說話,吳安平抹抹眼淚出了西廂房。
小舅杜立奎已經在正房中堂擺上了飯菜,葷素各兩樣,還燙了一壺當地的劣酒,很豐盛。這讓吳安平想起以前他求學在外每次回家,黎伯都會做一桌這樣的飯菜給他接風洗塵,微笑著听他傾訴在外的苦悶和心中壓抑的熱情。他再也沒心情吃飯,反而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扔了一支給小舅,兩人圍在桌前,悶聲抽起來。
吳安平很少吸煙,只有遇到實在推月兌不過的場合,才勉為其難點上一支,不過最近幾個月他的兜里到總是裝著一盒煙,還是檔次很高的外煙,沒辦法,在廣州禮和洋行工作,遞煙尤其是遞高級香煙有時候是一種必要的交際手段。
小舅倒是有抽旱煙的習慣。吳家的幾十畝地有大半交給兩家佃戶耕種,剩下十幾畝自吳安平父母過世後,基本上都是小舅在操持,黎伯雖然也下地,但他做農活的水平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地里的活計很多,累了將旱煙美美抽上一袋,能起到解乏舒困的效果。
這里的農人很多有抽旱煙的習慣,並不需要花費多少,田間地頭、屋前瓦後隨便伺弄一小塊種上煙葉,就夠一年的用量。
吳安平透過繚繞的煙霧打量自己的小舅。他是明顯見老了,才三十二歲,額頭的皺紋就有了好幾道,皮膚是日頭曬出的古銅色,西北的風霜將他的面孔磨礪的十分粗糙。
小舅的性子溫良淳厚,幾乎從來不生氣,打記事起吳安平就沒見過他和哪個鄉鄰紅過臉。他也識字,是黎伯這些年陸續教的,而且他算學的水平很高,連李記當鋪的掌櫃也佩服他,農閑時他基本上都是在那里當伙計,也能賺些錢貼補家用。
小舅發現吳安平在看他,將煙頭按滅,小聲道︰「黎伯的壽衣、壽材都已經備齊了。壽衣是綢緞料子的長袍,單、棉、夾成套,各一件。壽材是柏木的,板厚兩寸五。墓室就築在吳家的墳地,也是前幾天砌好的,還找陰陽先生看了看。嗯,其他的我也都按我們西峰的規矩做了準備。」
吳安平悶著嗓子道︰「小舅,我又不懂這些。對了,我記得父親去世的時候和這個差不多,花了一大筆,現在家里銀錢夠嗎?」小舅杜立奎從吳安平父親去世前就是吳家管賬的,所以他由此一問。
小舅咧咧嘴︰「你知道黎伯的本事,我們雖不是大富,但手頭總缺不了活錢,不然怎操辦得起?要知道,西峰鎮大部分人家喪葬時,也就一口薄皮子,我們這樣比西峰商團的團總也不差了。家里還有幾百大洋,辦這些事足夠。」
吳安平道︰「這兩個月我在廣州德國人開的洋行里辦事,薪水不錯還意外發筆小財,一會我拿給你,是外國錢,合大洋差不多一千五百來塊,黎伯去世後,你支撐這個家會比較辛苦。」
小舅沒有推辭︰「你懂事了,嗯,洋錢好,又值錢又好藏,不用老惦記著遭賊。不過這些先不說,現在重要的是,要是黎伯去了,我們是不是就按這邊的風俗安排葬禮?他的境界——哦,是這個詞——畢竟比我們這些泥腿子高,說實話,我還真怕他不中意,這和你父親那時不一樣。」
吳安平模著下巴,想來想去,最後下定決心道︰「嗯,我看就按這邊規矩辦。這事也不好開口問,不管他從嗯原來是什麼地方人,我們都是一家人,這會讓我們心里更貼近,再說黎伯也不會介意的。」他很有把握,黎伯這樣的人物是不會在意這種很形式化的東西的。
小舅點著頭說︰「你既然也這麼想就好,我們就這麼辦。天色不早了,你趕緊吃點先去休息,我去看著黎伯,後半夜你再換我。」
吳安平想了想就答應下來,隨便吃了點填過肚子,才回東廂房自己屋。屋子里小舅已經提前收拾的很干淨,被褥什麼的都換了。吳安平今天經歷的事情太多,確實有些發困,但怎樣都睡不著,一閉上眼,那個奇異的引擎和黎伯的形象就浮現出來,只好點起了油燈,對著燈火暗暗發呆,直到過了良久在真得趴在桌上睡著。
再醒來時已約莫到了後半夜兩點,小舅並沒來叫他替換值夜,吳安平用冷水抹了把臉,匆匆進了西廂房。
小舅正在給黎伯壓被子,見吳安平進來,小聲示意道︰「輕聲一點,黎伯剛睡著沒多久,之前他一直在跟我說自己年輕時的是,是內容很古怪,還涉及到一個叫海倫娜的女人,還說要去找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個人,他的意識好像模糊了,不斷地重復一些話,不過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吳安平心中一痛。小舅只以為黎伯在胡亂言語,但他知道黎伯所說的是存在過的時事,那個叫海倫娜的女人不知道是什麼樣,讓黎伯這麼念念不忘,臨近死亡時仍會想起她。
吳安平看到黎伯露在被子外的手緊緊抓著一個金屬銘牌,他從未見過這個東西,于是湊近看了看,只見銘牌上是一行英文——愛是恆久忍耐,落款正是海倫娜。吳安平將手覆在黎伯的胳膊上,心突然被揪得很疼,眼淚來不及收拾,不小心落在黎伯滿是老人斑的臉上。他清楚地感覺到,這個夜晚還沒過完,黎伯卻又衰老了超過十年。
黎伯可能是被淚水驚醒,眼皮一動,緩緩睜開了眼楮︰「是安平嗎?莫再哭了。男人總不要讓自己流眼淚,也不要讓別人為你流眼淚,我一直記得這句話,你也要記住。這是海倫娜說得,很有道理,不是嗎?我就要去找她了,你應該替我高興。」
吳安平拼命地點頭,但卻做不到黎伯期待的那樣堅定。
小舅在旁邊抹了幾把眼淚,走過來在吳安平耳邊低語道︰「黎伯已經看不見東西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身體衰敗得很快。你要還有什麼話,緊著跟黎伯說幾句,再晚怕就沒有時間了。」
吳安平更是淚如雨下,他說︰「黎伯,我會記得你的話。我相信,海倫娜一定會在三途河邊和你相遇,你們相遇的地方一定開滿了彼岸花,在那里,一定會開啟一個只屬于你們兩個人的時代。」
黎伯摩挲著手中的銘牌,越來越微弱地道︰「是這樣嗎?謝謝」
吳安平見黎伯微張著眼楮,呼吸越來越輕,慢慢竟沒有了生息,萬分恐慌回過頭對小舅喊道︰「小舅,你快看黎伯怎麼了?」
小舅上前細細觀察,臉色大變,驚慌失措地找了一小團新棉置于黎伯的口鼻之處,待見那團棉花紋絲不動,突然撲倒在地嚎啕大哭︰「黎伯黎伯走了」其聲入耳,吳安平只覺眼前一黑,竟搖晃著軟倒在炕上。
西廂房哭聲大作,周圍鄰家的紙窗陸續亮起了油燈的搖晃光影,所有人都明白,就在這一刻黎伯永遠離開了大家。木門開合的「吱呀」聲陸續響起,有急匆匆地腳步自遠而近停在了吳家門前,這是相熟的鄰人猜到黎伯離世,過來慰問和幫忙的。
吳安平呆呆坐起來,沒有任何反應。小舅卻不能太失禮,起身嗚咽著朝外走去。
大門洞開,院中高懸的馬燈將里外照得透亮,小舅杜立奎忍住悲痛對趕來的嘎子叔、穗花嬸子等幾人行過大禮,在眾人的安慰聲中將一盞寫著斗大「奠」字的白紙燈籠挑上門檐,這才在前領路,重又回到了西廂房。
吳安平還在直愣愣地傻坐著,視線空洞沒有生氣。嘎子叔、穗花嬸子抹著淚,對魔癥了的吳安平和挺在炕上的黎伯直搖頭苦嘆。這樣的事情誰都會遇到,悲慟之余該做的事情還要做,嘎子叔是鎮上的老管事,穗花嬸子更精通各種喪葬風俗,小舅心疼地推了推吳安平,見他只是搖晃卻不出聲,眨巴幾下布滿血絲的眼楮,轉身和幾個鄰居老人商量起了後續之事。
喪葬的禮儀很繁瑣,但都各有意義,誰都不敢怠慢。
嘎子叔上了炕頭,將被窩撩開,開始為黎伯整理儀容、更換壽衣,弄好後卻該吳安平代黎伯子女為其洗臉、洗腳、剪手和腳指甲。吳安平听了吩咐,干澀的眼珠轉動幾下,麻木地按照嘎子叔的安排一一照做,這時小舅已在炕角焚起冥紙哀聲痛泣。吳安平被這哭聲震動著,終于恢復了神智,無聲流著眼淚為黎伯淨身。
燒完「倒頭紙」,嘎子叔讓黎伯仰寢,以苫臉紙遮蓋其面部,用大麻縷縛住了黎伯雙腳。然後,他招呼眾人將遺體搬放到了正房中堂後牆的腳木板上,木板前吳安平與小舅杜立奎再次燒起冥紙,隨之大哭,這叫燒「落草紙」。
穗花嬸子已在中堂擺上了供桌,端上一碗小米干飯做「倒頭飯」,其上插著七個面蛋。木板也就是靈床下點上了一盞「引路燈」,這要晝夜長明,供桌前放了一個燒紙盆。這時,吳安平和小舅杜立奎換上孝衣,全家舉哀,吳安平充當孝子上香燒紙,痛哭完,兩人又照嘎子叔的吩咐來到院門外,將早準備好的紙人、紙馬和紙錢燒了起來,這叫燒「倒頭人馬」。
接著,門首掛上「門頭紙」供亡人出煞,又在門外張貼了訃告,上書死者生卒時辰、享年、下葬時間、墓地山向、孝子姓名等內容。只是對黎伯來說,生辰和享年卻不太好寫,也就空出了這兩項。
這時,穗花嬸子已經和其他鄉鄰在正房布置起了靈堂。靈帳高懸,伴靈紙掛于一邊,靈床左右以麥草鋪地,這里一般子女晚輩要分男左女右,日夜坐草守靈,在吳家來說,家屬只有兩個,顯得有些蕭索。
按規矩,當晚就要向主要親戚報喪。從第二日起,鄉鄰親戚會帶紙儀等前來吊喪,焚香化表祭奠,行磕頭禮,孝子啜泣回拜。晚上家人及村上人要在靈前燒「黃昏紙」,村人及鄰里還要在喪家守夜,同時打牌、賭博,謂之守喪場。待至五更時分,為死者燒「雞鳴紙」。孝子每日要在靈前獻茶獻飯,一日三餐猶如在世時一般。
不管如何,作為黎伯家屬的吳安平和小舅杜立奎在這方面是沒有發言權的,只能按照嘎子叔和穗花嬸子的吩咐來做。一套程序下來,吳安平的心情竟然慢慢平復下來,可以認真理智地思考起一些關于未來的模糊問題。
初終停靈後,成服入殮、開吊祭奠、出殯下葬幾天之內也嚴格按照禮儀細則和程序陸續完成。在黎伯的棺柩被徐徐吊入墓穴時,吳安平突然強烈地意識到一個傳奇的就此終結,更意識到已開啟的歷史正需要自己去書寫。
吳家沒什麼親戚,但人緣還不錯,喪葬期間來靈前祭奠的鄉鄰很多,來迎往送雖然自有管事的出面,但吳安平和小舅杜立奎被牽扯的精力也不少,可稱得上心力憔悴,所以喪葬過後,兩人好好休息了幾天才恢復過來。
吳安平一直在熟悉D-7引擎的操控,自黎伯將之交給他後,他就莫名其妙感覺到一種迫在眉睫的危機,來自于哪里卻無法分辨得出。他已做好完全的心理、生理及物質準備,但是去往另一個時空之前,小舅的事必須安排好。
吳安平將在廣州賺到的錢交予小舅,自己隨身只留了幾十塊大洋。他讓小舅將田地盡數交給了佃戶耕種,而另外在城牆外買些荒地蓋些房舍,也算提前做些準備。
小舅其實並不贊成,他倒不是舍不得花錢,而是無法接受這樣毫無目的的亂花錢,而且還是一次性要將整個家底投入。吳安平費盡口舌後都沒有將小舅說服,最後無法又將黎伯抬出,說是黎伯去世前一連串安排中的一個,這才讓小舅將信將疑答應了下來。
吳安平信心滿滿,他告訴小舅很快他們就會有數不清的財富,而實際上他的底氣並沒有那麼足,不過既然接受了超時空引擎,明確了救國救民、重塑國權民權的志向,那無論前面多困難都需要一往無前地進行下去。
他不能失敗,他必須成功。
七月底的一天,吳安平終于離開了西峰鎮,來到了西安。他在西城邊上比較偏僻的地方租了一個小院,用幾乎所有的錢預交了一個半月的房租。然後,他將院門從內鎖死,在臥室用D-7引擎記錄下除吳家西廂房外的本時空第一個道標後,毅然開啟了去往2010年的超時空通道。
藍色的光暈籠罩了整個房間,下一刻,吳安平在光暈的中心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