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天的中午,吳安平在沙面大街的一間西餐廳見到了喬治,羅家明也在旁邊。他已經從廣州禮和洋行辭職,全心扮演起新的角色,這次說服喬治的工作便由他實施。
喬治是英裔美國人,但在他身上並沒有英國人身上常見的那種傲慢,而且即便目前境況不佳,這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仍然對自己的未來充滿樂觀和斗志,這一點連吳安平也不得不佩服。
羅家明的邀請充滿煽動力,但喬治並不為之所動,而是要求看看貨物。這些吳安平都早有準備。
喬治看到擺在餐桌上的十多樣珍珠和鑽石首飾,先是十分震驚,因為這樣精致大氣的飾品,他從未見到過,而且珍珠和鑽石的粒徑和重量都足以讓人滿意。這時再想起羅家明的商業計劃,他終于狂喜,那些听上去經不起推敲的煌煌大言,如果以這樣的產品支撐,要實現起來似乎也不是那麼困難。
ZPPO打火機也讓他心動,不但比當下流行的取火裝置更實用,而且典雅大方,很有貴族品味。不過他還是提醒吳安平,最好對其中的一些改進和發明注冊專利,不然很快就會有仿冒者出現。
情況很明顯,喬治答應了邀請。羅家明迅速與他談起了合作計劃,按照吳安平的想法,將會支持喬治在美國注冊一家商行,專門負責銷售這些產品。這家商行喬治會是總經理,擁有商行百分之四十的股份,羅家明任財務經理,擁有百分之三十股份,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歸吳家明。
這樣劃分股份看上去好像吳安明太吃虧,其實不然。因為供貨價格大約是銷售價格的百分之八十五,商行劃分的其實是剩下的百分之十五。如果再將稅和銷售成本減去,這百分之二十估計只能剩下百分之五,所以喬治實際賺到的是營業額的百分之二。
喬治很高興這樣分配,雖然看似只有百分之二,但現在他還是一無所有呢,而且珍珠、鑽石飾品是高價值商品,百分之二就絕對值來說,已經是很大的一個數目。按照吳安平所說,這些商品將全部由這家商行獨銷,他可以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開設分公司或開放加盟店,如果真能發展成世界級的連鎖機構,那每月的銷售額肯定會有幾千萬美元,而他每月便有接近百萬的收入。
之所以有這樣的信心,是因為價格、款式、工藝三個方面,這些產品都佔據了極大的優勢,這樣再做不出名堂,那喬治也不用幻想在廣州東山再起了。
確定這家商行連鎖機構就取名「喬治公司」後,喬治又問到啟動資金是多少,吳安平給了二十萬美元這個目前能抽調的最大額度,也就是一百萬大洋左右。喬治很滿意,這足以讓他在美國第一波就開到五十家店,有了這五十家店支撐,即便吳安平抽回大部分利潤,也足以在短時間內復制出幾百家,上千家的規模。
畢竟他們不是真要做奢侈品,而是直接以中等偏上的價格銷售最頂級的奢侈品,這樣的模式別人根本就無法競爭。
喬治和羅家明商定了出發日期和第一批商品數量,便一個人匆匆離去。吳安平嘆口氣道︰「家明哥,三天後你就要和嫂子踏上開往美國的海輪,這兩天除了和喬治做下前期準備,你多抽出些時間與廣州這邊的親友道個別吧,再回來還不知什麼時候呢。」
羅家明點點頭道︰「這個我明白,貨源和啟動資金你也盡快準備吧。」
這幾天羅家明要和喬治一起忙碌,吳安平並無必要在旁跟隨,他想起自己另外那些兄弟,便問道︰「你知道蘇韻成、安炳朝他們幾個的情況嗎?到廣州幾天,我也該和他們見見面了。」
羅家明唉聲嘆氣道︰「他們的事還真是一言難盡。」
在革命軍調回廣州討平楊希闊、劉震寰叛亂時,陳炯明的部隊重新佔領了東江一帶。他同時勾結北路川軍熊克武,由江北進攻通州,並勾結南路鄧本殷,由西南進攻肇慶,形成了對廣州的夾擊。為徹底消滅這些反動勢力,統一廣東,革命軍進行了第二次東征。左純庵和石壯飛也出現在第二次東征的隊伍里,並被分到了何應欽的第一縱隊。
10月13日,東征軍第一縱隊圍攻惠州。這次攻城戰打得十分激烈,左純庵和石壯飛當時在第四團,團長是劉堯寰,負責北城的攻擊。由于第三軍方面在城西南處攻擊受阻,任東征軍總指揮的蔣介石決定加強北門的攻擊,縱隊長何應欽親自在北門督戰,並抽調第八團加入了戰斗。
敵人負隅頑抗,戰斗進行得很慘烈,連四團團長劉堯寰也在橋上指揮攻城時負傷,第一縱隊各部死傷慘重。石壯飛在搬運攻城竹梯至牆角時,被流彈擊中腦殼,當場死亡。左純庵隨四團殘部在下午三時半首先登城,其他攻城部隊也隨之相繼沖入城中,但在速肅清城內殘敵的零星巷戰中,左純庵被敵人冷槍擊中左腿,雖然性命無憂,卻留下了殘疾。
東征勝利後,左純庵雖然受到表彰,但不得不退出了革命軍,不知去向。
李章根本沒通過第三期黃埔招生考試,不過據說他的成績還可以,但當時負責審核的是位從蘇聯回來的年輕干部,說他的形象不合適,讓他進黃埔完全是給黃埔抹黑,就給生生刷了下來。其他幾個報考的朋友當然知道李章只是天性油滑,但滑而不稽,大事、正事上從不含糊,不過校方沒有理會他們的申訴,李章還是沒能加入黃埔。
安炳朝因為身體素質差,也沒有通過第一輪考試,現在他和李章一起租房住,暫時在廣州找了些零活,不知道是準備攢夠盤纏返鄉還是另有打算。
蘇韻成考試的成績不錯,而且加入黃埔後表現優異,據說很受領導器重。他在征討粵南軍閥鄧本殷的戰斗中立了功,現在在李濟深所屬獨立第十一師中任排長。
余大成和余鐵鵬這倆堂兄弟的遭遇也不怎麼好。他們考上黃埔後,也參與了二次東征,而且很幸運,雖然免不了受些小傷,但總算沒丟了性命。不過東征回來,他們因為向上告發軍中有「排長拿糞便塞士兵之口,動輒痛打毒罵,而士兵不發清薪餉,為其連長中飽」等等惡弊,反被軍中開除,還因此遭了一頓痛打。
現在余大成和余鐵鵬還沒有痊愈,只有安炳朝和李章不時去看他們,蘇韻成所在十一師正渡海攻瓊,職責在身他無法回來。
吳安平沒料到才幾個月不見,幾個兄弟竟成了這般模樣。如果說石壯飛的犧牲、左純庵的殘廢讓他大慟,那麼李章、安炳朝、余大成、余鐵鵬的遭遇就讓他感到惋惜,他們懷著巨大的熱情來到廣州,希望舍生赴死,希望吶喊,希望怒號,而現實卻給了他們當頭一棒,將希望硬生生剝離,這些感覺或許比慷概死亡更令人悲痛。
蘇韻成還好些,最起碼他還可以在戰場上沖鋒,還可以朝著理想一步步逼近。
是聯系他們的時候了。吳安平從羅家明那里要過余大成、余鐵鵬就醫的地址,稍作準備便出發了。
余大成和余鐵鵬的經濟能力並不是很好,當初為了報考黃埔軍校在廣州滯留期間,也曾在不同的地方打過零工做過苦力,他們當然不可能住進新式醫院接受治療,吳安平在西城區的小巷里輾轉許久,才終于找到那間叫「余生堂」的小醫鋪。
里面光線不怎麼好,雖然太陽剛西斜,余生堂里已經變得昏暗起來。
這里以中醫為主,一進去最吸引你注意的便是那高大的一格格的藥櫃。藥櫃之前對門口位置有一張長木桌,算是充當望聞問切的診斷櫃台,此時櫃台後正端坐者一位長須老者,手持一本發黃書卷,就著微弱的光線在專注默讀。
櫃台右側有布簾圍成一個狹小空間,對外的布簾此時正半卷著,望進去,兩張離得很近的狹窄病床上各躺著一個人,身上歪歪扭扭纏著一些繃帶,有些地方還貼著膏藥,看那五大三粗的模樣,不是余大成和余鐵鵬卻又是誰。
吳安平心一疼,也不顧和那坐堂的大夫打聲招呼,矮身便進了布簾隔間。
余鐵鵬的臉上還有些青紫,但脖頸和腿腳上露出的肌膚已經變得紅潤,只是他胸膛上纏著許多繃帶,雖然血跡已經干涸,但仍觸目驚心。余大成情況看上去更危險,雙目緊閉,蠟黃臉上不斷滾落大滴冷汗,青筋暴露,顯然在集聚極大的力量,但最可怕地卻是,他左胸蓋的破夾襖下不斷散發出怪異臭味,讓人根本難以接近。
見有人進來,一直死死抓住余大成左手不斷焦急安慰的余鐵鵬猛地回頭,發現竟是吳安平,霎時間滾滾熱淚便自布滿血絲的眼中一涌而出,他嘶啞的喉嚨帶著哭音哀求道︰「安平,是你?你快救救大成哥,他快死了!快救救他,你辦法最多的,求你了,救救他!」
吳安平任淚在臉上隨意淌下,默然上前將余大成左胸的破夾襖輕輕拿開,立時發現他的胸膛滿是大片大片的膿跡,幾乎爛透了,若非還能感覺那輕微的起伏喘息,根本無法相信余大成竟還活著。
「怎麼會這樣!醫生呢?怎麼會這樣?」吳安平控制不住吼起來,一把將一側的布簾扯了下來。沉迷于書中世界的坐堂大夫被嘶吼驚醒,一臉恐懼地望著這個咆哮的陌生人。
余大成也睜開雙眼,無力地望著吳安平道︰「安平,是你啊,很久不見了。我的樣子太狼狽,就不起來招呼你了。」余鐵鵬右手一把一把抹著眼淚,任余大成將自己左右抓出一道道淤痕。
吳安平哽咽道︰「大成哥,你不要再說了。我這就帶你去大醫院,你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
余大成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也相信不會」突然一陣刺痛襲來,他咬著牙扭曲著面孔道︰「我不會有事的。我的志願還沒實現,我還有上戰場的機會,我還能殺敵,我不甘心就這麼死了的,誰也不能奪走我的命,誰也不能」他低吼一聲昏迷過去。
吳安平搖晃他幾下卻沒反應,見余鐵鵬捂起臉哀號,流淚大罵道︰「你嚎什麼!他還沒死呢!你嚎什麼!」又轉過身對著那坐堂大夫猙獰道︰「你還干看著?還不快去找車,要是他死了,就拉你這個庸醫墊背!」
那大夫踉蹌著要往外搶,剛跨出門檻,便被一個人迎面撞飛回來,躺在地上干嚎。那人用上衣前襟不知包了什麼東西,臉上本就全是血污,與坐堂大夫一撞,腦袋正斜斜磕在櫃台上,登時頭破血流,前襟的一堆粉末子飛散地遍地都是。
吳安平細瞅一眼,那人就是李章。
李章失神地瞅著一地粉末,突然痛哭起來。吳安平剛要開口,門內又搶進一人,卻是安炳朝。安炳朝的眼鏡不但碎了一個眼鏡片,眼鏡腿也掉了一支,斜搭在鼻梁上,配合嘴角的血跡和臉上幾個紅通通的巴掌印,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他不知道怎麼搞得,發白的長衫上滿是雜亂的黑灰鞋底印。
他一進來便看到滿地的粉末,無力癱倒在地,喃喃道︰「完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