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德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臣有罪」把柴榮也給弄糊涂了,他連忙問道︰「愛卿何出此言?」
張永德再次叩首道︰「陛下既問,臣不敢不答。不瞞陛下,臣對王崤峻等人前來京城覲見陛下之舉一直心存疑慮。故此,臣在王崤峻等人來京城覲見官家之後不久,便暗地里派了一些親信細作前往幽州,去打探他們這些人的底細。臣身為朝廷命官,卻暗中派人探查其他同朝官員,于法不容、于理不合。」
柴榮聞言並沒有太在意張永德暗中派人查訪王崤峻等人的行為,因為在他看來,張永德此舉雖有些不合法度,但王崤峻等人不過是有心投效朝廷的地方鄉紳,且張永德派人暗中查訪在林小雨封妃之前便已存在,那時候王崤峻等人還不是皇親國戚,張永德的這種行為算不得什麼大罪過。他現在真正關心的,一是自己的妹夫為什麼要派人去查王崤峻等人,二是他究竟查出了些什麼。因此,柴榮一面讓張永德起來說話,一面問道︰「王愛卿等人乃是扶搖子道長的再傳弟子,是扶搖子道長推薦給聯的賢才,愛卿為何要派人暗中查訪,難道愛卿對他們還有所懷疑不成?」
張永德很清楚柴榮對扶搖子的信任程度,自然不會說自己不相信這個老道,而是解釋道︰「啟稟官家,臣絕不是不相信扶搖子道長,臣相信扶搖子道長絕不會在此事上欺瞞官家。可是,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王崤峻及他的那班兄弟畢竟來路不明,他們雖然堅稱自己是海外漢人後裔,但此說法無憑無據,實難讓人完全相信。扶搖子道長雖是世外高人,但終究還不是神仙,其與王崤峻等人相處時日並不算長,若是王崤峻等人有意要欺瞞于他,未必就瞞不住。更何況,扶搖子道長也是听了自己徒孫玉虛子的推薦,基于對自己徒孫的信任才收下王崤峻等人為再傳弟子的。可誰又能保證這玉虛子對扶搖子道長說的都是真話,而不是與王崤峻等人早已沆瀣一氣瞞騙扶搖子道長呢?
而且,王崤峻等人當初赴京覲見之時雖然口口聲聲說對我大周心向往之,早有投效之意,並送上燧發火槍這樣的犀利兵器,但在其覲見的隊伍中卻並沒有那幾個熟識火器打造的人。當陛下希望其兄弟能盡數南下,來京城為朝廷效力時,他們卻又推三阻四,以所謂要在幽雲之地暗中積蓄力量,待朝廷大軍北伐幽雲時揭竿而起,與朝遷大軍相互呼應,以助朝廷收復幽雲為名,不但不招留在幽州的那些人南下,已經南下的人除了徐紹安外,也只留下了已經與皇後娘娘情同姐妹的賢妃娘娘,以及一個沒有什麼真本事的魯悅。這哪里是真心投效朝廷之人應有的舉動。」
張永德說到這兒,略頓了頓,觀察了一下柴榮的神情,見其對自己所說雖然沒有明確表示贊同,但已經在皺眉沉思,顯然是在仔細琢磨自己所的說法。
見自己的說辭有了一定效果,張永德連忙趁熱打鐵道︰「只是,臣胸中雖有疑慮,但王崤峻等人畢竟是扶搖子道長的再傳弟子,是道長親自推薦給陛下的人才。因此,為了證實臣的疑慮,同時也是為了穩妥起見,臣便自作主張,派自己的義子和義女帶領一些信得過的親兵家將,暗中前往幽雲之地,設法打探王崤峻等人在當地的做為。」
此時柴榮已經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插話問道︰「既然愛卿在王愛卿等人離開京城後便已派人前去幽州打探,為何之前從未听愛卿向朕稟報過任何消息?或者是愛卿得到了消息卻不願意告之于朕?」
柴榮此問已經帶了責備的語氣,張永德聞言自然不敢怠慢,連忙故做慚愧之狀,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陛下明鑒。臣這兩年之所以沒有向陛下稟報過有關王崤峻等人的消息,絕非是臣有意隱瞞,而是王崤峻等人做事極為隱密,對外人更是嚴加防範,除個別與他們關系極為密切的本地人外,其他人根本無法接近他們,更不要說打探到什麼機密消息了。因此,臣派出的細作此前一直沒有能給臣送回什麼重要消息,所以臣也就無法來向陛下稟報了。
不過正所謂‘工夫不負有心人’,經過這兩年多以來的不懈努力,就在不久前,臣派去的一名細作終于贏得了王崤峻一位兄弟的信任,並設法從他那里打探到了一些‘清園’兄弟的機密消息。臣今日來見陛下,正是打算將這些重要消息稟報給陛下得知。」
盡管張永德有關派細作前往幽州打探「清園」兄弟兩年多卻一直沒有回報的原因的說辭多少有些牽強,但柴榮並沒有把這個放在心上,他現在最在意的是張永德派去的人不久前到底打探到了什麼消息,能令其寧可將自己暗派密探的事情合盤托出,也要來向自己稟報。因此,柴榮並沒有怪罪對方的隱瞞不報,而是示意其繼續講下去。
得到了柴榮的認可,張永德信心更足,繼續說道︰「臣派去的細作這次給臣傳回來的消息主要有兩條。第一條消息就是臣剛才對陛下所說的,當初的大堡戍之戰是由王崤峻等人手下的私兵所為。這支私兵的名稱喚做‘飛龍軍’,在進攻偽漢大堡戍要塞時兵力約兩千余人。該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不但全軍都使用火器,而且在火器使用的熟練程度上,只怕還要高于我大周的‘神機軍’。
第二條消息則是這支所謂的‘飛龍軍’在大堡戍一戰之後,似乎一直在進行擴軍。盡管細作未能打探到其現在的實際數量,但按照‘清園’兄弟自身的財力、物力、人力來算,只怕擴充之後的‘飛龍軍’人數應在四、五千人之眾。」
「‘飛龍軍’,四、五千人」柴榮小聲的嘀咕了一下,插話道,「愛卿派去的人可曾向愛卿稟報過王愛卿和他的那些兄弟為何要建立如此龐大的一支私兵?而這所謂的‘飛龍軍’當初又為何要冒那麼大的風險去進攻偽漢?」
「這個細作卻並沒有打探到確切的消息」張永德搖搖頭說道,「畢竟臣派去的細作雖然成功接近了‘清園’兄弟中的一位,但對方也並非是沒腦子的粗人,平時口風還是很嚴的。臣派去的細作除了旁敲側擊的進行打探外,就只能是趁著對方吃醉了酒,或者心情大好說話不太注意的時候,才能從他的言語中捕捉到一些機密消息、梳理出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過,細作雖然未能探听到陛下所問的這兩個問題,但根據王崤峻等人幾年以來的所作所為,以及細作打探到的各種消息來判斷,臣以為其所圖非小。一來,豪商士紳豢養家丁、私兵雖是常事,但像‘清園’兄弟這般,豢養數千私兵,且是裝備如此精良私兵的,卻從未見到過。二來,即便‘清園’兄弟因為自己田地廣大、產業眾多,有需要也有能力豢養這許多私兵,那麼也同樣無法解釋其為何要派私兵進攻偽漢的大堡戍要塞。
因此,臣以為,‘清園’兄弟豢養如此龐大的私兵隊伍,恐怕是想有朝一日實力足夠強大之時,利用自己在當地的聲望,以驅逐異族為名,召集當地百姓士紳起事,將契丹人趕出幽雲十六州,而後或者自立為王,或者自領節度使,從而成就其一番功業。至于其派兵進攻偽漢大堡戍要塞,則既可以看做是對自家私兵戰力的一種檢驗,也可以看做是對兵士們的一種礪練,因為只有打過仗、見過血的軍隊才可能成為一支真正的強軍。而其之所以會選擇偽漢的一處軍事要塞為目標,恐怕也是不得已。畢竟無論是‘飛龍軍’當初的實力還是現在的實力,都是無法與我大周或者契丹人相比的。」
柴榮听完張永德的推測,沉思片刻,說道︰「愛卿所言卻也有些道理。不過若王崤峻等人確如愛卿所言,其志在幽雲的話,那麼他們為何又會不遠千里來開封覲見朕,還給朕獻上了燧發火槍和火炮等犀利兵器?」
張永德答道︰「依臣所見,王崤峻等人覲見陛下並非為了投效,而是為了投機。我大周自建立以來國力蒸蒸日上,他日必將一統天下。王崤峻等人雖有野心,卻並非莽撞狂妄之輩,自然也能看明白天下大勢。其所豢養的‘飛龍軍’雖然在不斷擴充實力,但若想與契丹人一較短長卻還差得遠。而若是在其有足夠實力驅逐契丹人之前,我大周便已經揮師北上,趕走了契丹人,則他們此前所做的一切準備、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便都會白費。因此,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同時也為了保住自己在之前置辦下的那份諾大的家業,他們便冒著被契丹人發現後殺頭滅門的危險,千里迢迢的來到開封,不但向陛下表了忠心,而且還獻上了那許多禮物。
如此一來,他們不但得到了陛下的信任,而且還被一一封賞了官職,那個徐紹安還因此獲得了陛下的賞識,成為了我大周‘神機軍’的創建人之一,如今官居‘神機軍’都指揮使。而賢妃娘娘更是得到了陛下的垂青,成為我大周的皇妃。
而且,上述這一切好處還只是其此次投機所得的一部分。前些時陛下已經定下了明年北伐幽雲之策,而王崤峻等人在當初來覲見陛下時便已提出,日後王師北伐之時,其必將全力協助,為我大周收復幽雲十六州出一份力。如此,等到北伐結束之後,論功行賞之時自然少不了他們‘清園’兄弟的那一份。有了這一份功勞,再加上他們在幽雲之地的聲望和人脈,即便當不上節度使,一個刺使或者防御使這樣的官職只怕還是有可能得到的。
此外,據臣的細作稟報,王崤峻等人在幽州與當地的契丹官員也過從甚密,其與契丹南京留守蕭思溫經常來往,並賄以重金,從而在對方的舉薦下得到了契丹皇帝的獎賞,多人獲封了契丹人的官職。
由此可見,王崤峻等人根本就是三心二意、兩面投機,其心中所想只有自己的利害得失,絕非真心實意投效我大周。這樣的人,絕不可相信。」
張永德剛開始說王崤峻等人南下覲見柴榮是投機而不是投效時,柴榮還贊同的點了點頭,但等到後邊他開始把這事與深得柴榮信任和提拔的徐紹安,以及深得柴榮寵愛的林小雨聯系到一起時,柴榮臉上的表情便開始起了變化,贊同變成了猶豫、欣賞變成了疑慮。當張永德一番話講完時,柴榮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冷淡而嚴肅。
如果說,張永德最初所說的有關讓「清園」兄弟提供燧發火槍、其私下派人前往幽州查訪「清園」兄弟並獲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做出「清園」兄弟所作所為有一定的野心的判斷,等等內容還能給柴榮一種他是一心向國,為朝廷分憂的感覺的話,那麼其在後面的言論中將「清園」兄弟說得一無是處,簡直就是一伙心懷叵測的陰險小人,並將徐紹安和林小雨也牽扯其中的行為就令柴榮開始覺得很不舒服了。
在柴榮看來,或許「清園」兄弟當初來向自己投效是存在投機的打算、或許這些人真的是對幽雲十六州存有野心、或許他們訓練私兵真的是為了在未來的幽雲之戰中分一杯羹,但是正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王崤峻等人漂洋萬里、歷盡艱險回到中土,想通過自己的種種努力在中土站穩腳跟,為自己創下一片基業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張永德雖聲稱王崤峻等人此說沒有任何根據,但同樣也只是猜測,並無真憑實據來否認,所以柴榮依然相信這一說法。其兩面討好、投機鑽營的行為雖然令人有些不恥,但放眼天下,像他們這樣當騎牆派、兩面倒的人其實有的是,這也是時勢所迫,算不上什麼罪過。何況以「清園」兄弟在幽雲之地的龐大家業,如果不與契丹高官打好交道,只怕早就被有權有勢的人給搶光了。
而且,無論是已經結束的征伐淮南之戰,還是不久之後就要展開的北伐幽雲之戰,自己對當地官員的處置所遵循的都是只要肯歸順大周,其官職便予以保留的原則。連那個在壽州城死守數月,令自己很沒有面子的偽唐壽州守將劉仁贍,都被自己封為了壽州節度使——只是他死得太不是時候,無福消受罷了。既然自己可以封一個拼死守城的劉仁贍,那麼封協助自己收復幽雲的「清園」兄弟一些實權官職又有何不可呢。特別是這些人回到中土才不過幾年,既在朝中沒有深厚根基,又與那些重臣也沒有過多瓜葛,正是用來平衡那些朝中既有勢力的最佳選擇。
因此,隨著張永德不斷的詆毀「清園」兄弟,不斷的揭露出「清園」兄弟的所謂「陰謀」,柴榮對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也越來越懷疑。特別是其在後面的言論中只講「清園」兄弟的不是,卻絕口不再提讓「清園」兄弟為朝廷提供燧發火槍,更令柴榮開始懷疑其此次上殿只怕稟報細作所探消息為假,借機詆毀「清園」兄弟、打壓徐紹安、挑拔自己與賢妃的關系才是真。
于是,就在張永德認為自己的一番高論會讓御案後面的柴榮深以為然,並因此疏遠王崤峻等人,也不枉自己將幽雲之地有自己派去的細作一事暴露出來的時候,卻听柴榮肅聲說道︰「愛卿所言雖也有些道理,但今日朕與呂愛卿所議乃是燧發火槍產量不足之事,當務之急還是在這燧發火槍上。愛卿方才說可讓王崤峻等人在三個月內打造一千桿火槍並送到京城來,朕以為也是一個辦法。只是既然愛卿之前說王崤峻等人手下私兵已有四、五千之數,且人人都配有火器,可見其打造火槍的技藝非常純熟。那麼依朕看,倒不如直接讓他們在三個月內為朝廷打造三千桿火槍,想必也是能夠做到的。」
盡管柴榮最後將要求「清園」兄弟打造的燧發槍的數量提高到了三千桿,算是間接接受了張永德有關「清園」兄弟暗蓄數千私兵的說法,有削弱其實力之意,且王崤峻等人很有可能會因為無法完成這個要求而受到朝廷的怪罪,但這與張永德原本所期望的結果依然相去甚遠。
只是沒達到期望值歸沒達到期望值,此時的張永德已經感覺到柴榮對其這番說辭的不滿,哪里還敢再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只得硬著頭皮與如釋重負的呂顓業一起稱頌「陛下聖明」,來表達對柴榮為個決定的支持。
顯德五年陰歷八月初八,柴榮令「清園」兄弟在三月內打造三千桿燧發火槍,並運送到京城的聖旨被交到了徐紹安手中。從傳旨的宦官手中接過這份算得上是這個時空有史以來第一份有關熱兵器的軍火交易的旨意,徐紹安無可奈何的笑了一笑,轉身走向了電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