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羅二,經過一天一夜的相處,鄭軍早已從最初的佩服,變成了可以相交的兄弟;羅二的手段,他是自嘆不如,而那一身淡然的氣息,平和的心境,讓他更為親切。
誰成想,面對危險,羅二竟然如此的沖動,是的,在鄭軍的眼里,是不計後果的沖動。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竟然可以燃燒自己。他認為自己,已經從羅二的眼里,看出了些隱隱的失望,那是對以前依賴的失望。
現在羅二的舉動,表明,他失望而不絕望,還是把部隊當成了自己的家,把戰友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慟哭的鄭軍,淚眼模糊中,忽然發現,那黑乎乎的人形,輕輕動了一下,愣住了,下面還有人。
旁邊的有心人,也發現了異常,圍過來。在大家輕手輕腳的搬抬下,挪開了羅二,露出了一個中年人,一臉的塵土,慢慢地咳著。
政治部的一幫人,欣喜地發現,自己原本迎接的首長,還好好地活著。
中年人被攙扶起來,地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人體模印。抹去臉上的浮土,「快,救他。」,耷拉著右臂,中年人的眼光落在了羅二的身上,悸動不已。
醫生護士,很快趕到了,用擔架抬走了中年人和羅二。傷勢沒查明之前,只能原樣把羅二抬上擔架,送到野戰醫院。
大榆洞附近,有志願軍一個小型野戰醫院,規模不大,但是距離國內最近的原因,有著充足的人員物資,反而是朝鮮戰場上條件最好的醫院。
中年人和羅二分別上了手術台,進行了不同的手術。那名中年軍人,沒有燒傷,反倒是被羅二,在急切中,壓斷了右臂;在蘇聯外科專家的救治下,很快消毒、接骨、固定、包扎,剩下的就是養傷了。
面對羅二焦黑的背部,蘇聯外科專家也是倒吸一口涼氣,都這樣了,人還活著,生命真是玄妙啊。
經歷過二戰的蘇聯醫生,對于大面積的燒傷,還是有經驗的。打上麻藥,從羅二的後腦開始,一直往下,直到腳後跟,去掉死皮,反復深度消毒,敷上燒傷藥膏,包扎。
鄭軍一直蹲在羅二手術台的帳篷外面,咧著嘴笑著。在得知羅二還活著,需要大量輸血,他擼起袖子,第一個湊到護士跟前。帳篷里的護士,把一盆盆的血糊糊的東西,端出來,讓鄭軍瞧得身上直發麻。
五個小時後,天剛擦黑,羅二被抬出了手術室。
看著被包成粽子一樣羅二,鄭軍知道暫時是說不上話了,揉著麻木的小腿,回禁閉室去了。
安置好羅二,掛上液體,護士走了;趴在鋪著潔白床單的病床上,迷糊中的羅二,隱約想起美軍傷兵帳篷,那陳舊的床單。自己在一個單間里,周圍沒有傷員的申吟聲,很是安靜。羅二知道,自己不是想念那陳舊的床單,而是那雙湛藍的眼楮,亮晶晶的瞅著自己。
麻藥的效果過去了,陣陣灼痛一抽一抽的,抽的腦袋開始發蒙;羅二渾身哆嗦著,嘴里喃喃念著往生咒。吧.
原本,羅二在夜里,根本不會想起往生咒,內心的冰冷讓他漠視一切,甚至包括生命;只有在白天,看著眼前亮堂的世界,他才能安靜下來,平和地感覺著周圍。
明顯感覺自己變了,羅二很是不安,他的心情一會平靜,一會暴躁,交織的感覺讓他無措地趴著。
羅二背部的神經,經歷了高溫炙烤的黑色神經,仿佛結束了冬眠,開始活躍起來,從血液里,努力汲取著養分,一點一點俘獲著四周的肌肉,獲取著支配權。
終于,疼的麻木的羅二,沉沉睡去。身上厚厚的紗布下,被破壞的真皮組織,開始修復著,又一次慢慢長出了皮膚。
深夜,明朗的月色,從窗戶外,灑在羅二的背上,雪白的紗布,慢慢地蠕動著,吃力地在動著,像是要努力地起來,最終,掙月兌不了束縛,停了下來。
羅二做了一個夢,很悲劇,也很恐懼;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分成了兩半,一前一後的分成了兩個人,轉過身來,後面的人非要殺死自己;自己打不過,只能逃跑,一個勁地逃跑。
第二天中午,羅二醒了,睜眼就看見了那個中年軍人。救人的時候,情況緊急,羅二根本就沒看清自己壓在身下的人。
「羅本初同志,醒了?」中年軍人見羅二醒了,笑著問他。
「啊,你是?」羅二搞不清楚來人是誰,訕訕地趴著。
「我是志司政治部副主任,我叫王明山。」來人表明了身份。
「報告首長,我是118師352團2營戰士羅本初。」雖然不清楚軍階,但羅二還是很慎重地看著來人。
看著羅二眼里的疑惑,王明山樂了,「你小子,命大福大啊,要不是你,我已經成了一塊焦炭了。」
恍然的羅二,尷尬地笑著,不知道說些什麼。
王明山很高興,他詢問過醫生,象羅二這樣的燒傷,休克的時間會很長,而且很危險。本來只是想來看看就走,誰知道過了一晚上,羅二醒了。
安排醫生對羅二進行了檢查,下午飯後,王明山又來了。
看見羅二直著身子,站在病房里,王明山愣了。
趴了一夜加一上午,羅二很想到外面轉轉,背上已經癢得很厲害了,根本趴不住,又不敢用手撓。
費力地扶牆爬了起來,套上鞋,轉身看見了王明山。
倆人來到屋外,由于羅二不能坐,就這麼站著說話。
「小羅,你的檔案我看了,政審的事情由我接手。」王明山開始嚴肅起來。
羅二把自己的戰斗經歷,從入朝以來,一直講到如何來到大榆洞。除了自己認為不該講的,讓人費解的事情,羅二原原本本講述著。此時的羅二,臉色冷靜,頭腦清楚,不禁讓王明山皺起眉頭。
講述完,「你的鄰居反映你有些犯傻?」王明山的資料顯然很詳細。
「犯傻我能讀完高中?」羅二冷冷地笑著,沒有辯解。
王明山點點頭,囑咐羅二好好休息,轉身離開了。
活動不便的羅二,又直挺挺地趴在床上,一覺睡到了深夜丑時。再次被身上的瘙癢弄醒了,僵硬地爬了起來。
中午在屋外,羅二看見不遠處有一條小溪,雖然是寒冬,但是沒封凍。顧不得其他,羅二蹣跚著來到溪邊,仔細听著。
今夜沒有月亮,漆黑一片;確認四周無人,哨兵離這里也很遠,羅二揮手月兌下病號服,解去了滿身的繃帶,露出後背黃黃的藥膏。
藥膏已經硬成了一大塊,象一副鎧甲罩在身上,硬邦邦的。
光腳踩在冰碴上,寒冷刺骨。「嘶」,羅二身上的肌肉繃緊,一步邁進溪水中央。站在齊腰的水里,仰臉深吸一口氣,俯身趴了下去。
刺骨的水流,急切地沖刷著羅二的全身,身上淤積的灼熱,開始發散,一絲一絲被水流帶走,一同帶走的,還有那跳動的瘙癢。
一分鐘後,羅二從水里站起來,大口地呼吸著,又一次趴進水里。反復了三十幾次後,羅二青紫著臉,走到溪邊。
他沒有穿衣,地站著,仰頭閉著眼。身後,大灰已經悄然等待著。
「啪」,髒兮兮的兩個前爪,搭在羅二肩上,大灰伸出腥熱的舌頭,舌忝著羅二的後腦勺、脖子、背部。
大灰很耐心,飛快地舌忝著,凡是羅二被火焰灼燒的部位,一絲不苟地舌忝著。硬邦邦的的鎧甲,被舌忝軟、舌忝月兌落,落入大灰的口中。
終于,黃乎乎的硬鎧甲消失了,淤腫的皮膚,出現在大灰的眼前。大灰猛地一個哆嗦,跳到遠處,沒敢再看羅二的身後。
黑暗中,羅二的後腦勺上,一個隱約的人臉,臃腫著,在微微顫動,鼻子和耳朵的部位抽搐著,其他器官還沒有顯現。這張未成形的臉,詭異地蠕動著。
饒是如此,那人臉上的冷酷氣息,已是讓大灰死死夾著尾巴,溜到了一邊。
渾然不覺的羅二,滿身清爽,穿上病號服,踢踏著鞋,回屋睡覺了。至于大灰,他從不操心,這家伙也不愛進房間。
天剛亮,羅二被晃醒了;睜開眼,鄭軍的大臉湊在近前。要不是不願驚嚇醫生,羅二已經一腳踹了上去。太臭了,對于鄭軍的大嘴,羅二是無語了;盡管馬上捂住自己的鼻子,但那口臭味,讓自己的心情開始郁悶。
「羅二,好消息」看見羅二睜開眼楮,鄭軍湊到他的腦袋跟前,壓低了聲音,滿是興奮。眼光茫然,羅二無動于衷,他算是知道了,芝麻大的事情,鄭軍都能說成西瓜。
「真的,你的審查通過了,可以返回原部隊只是沒有記功。」光顧著興奮了,鄭軍沒察覺,羅二現在正躺著。
「還是你厲害啊,跟政治部的人拍桌子罵人,都能通過審查。」臉上笑著,嘴上夸獎著,鄭軍心里泛著苦︰傻兄弟,何苦啊,用命去換,值的嗎?
「我餓了。」悶聲悶氣的說著;羅二支使起鄭軍來,他看不慣鄭軍手舞足蹈的樣子,尤其是自己只能干看著。模模後腦勺,開始長出柔軟的頭發。
「行行,我給你弄點吃的。」鄭軍跑出病房,出門前撂了一句話,「托兄弟的福,哥哥我也通過了。」
隨鄭軍進來的,是一個女護士,端著一碗稀粥,用勺子舀著,慢慢喂給羅二吃。
大榆洞被空襲,導致人員傷亡,國內很重視,醫院也專門指派了護士,照顧羅二和王明山。當然,羅二是越級享受了干部待遇。
羅二喝著稀粥,一抬眼,一張龐映入眼簾,讓他愣住了。普通的白色護士服,清秀潤和的瓜子臉,大大眼楮,柔和地看著自己。
羅二身上的病號服,還沒換掉,散發著燒傷藥膏濃烈的磺胺刺激性氣味,夾雜著肉燒焦的味道,就連羅二自己也受不了。
眼前的護士,靜靜地喂著眼前羅二,沒有一絲的厭惡,就像在看著鄰家的弟弟。
平淡的稀粥,此時,在羅二的嘴里,變成了美味的佳肴,頭一次,他希望眼前的護士,能每天都給自己喂飯吃。
不知不覺,稀粥喂完了,仔細打掃干淨,那護士微笑著收拾好,在羅二的失落中,出去了。從迷糊中清醒過來的羅二,這才發現,鄭軍早跑不見了。很滿意,這家伙有眼色。
很快,那個女護士,反應過來,帶著醫生來了。仔細地檢查了羅二的傷口,驚訝地發現,羅二背部的傷口,已經愈合。
也很「驚訝、高興」的羅二,對于醫生的疑惑,愛莫能助。
接下來的幾天,羅二的傷勢飛快地復原著,已經可以正常起身活動了。
那個女護士,依舊每天按時照顧著羅二,吃飯、換藥,和羅二有時也聊天,每天微笑著,這笑容讓羅二更是心情愉快。
醫院的醫生,對羅二傷勢的恢復很滿意;經過檢查,誰然是深三
度創面,但也許是體質的問題,傷口死組織液化月兌落、新生組織生長很快,沒有發生內源性感染和多髒器功能衰竭。
雖然不明白關切與喜歡的區別,但羅二每天過的很高興,看著那笑盈盈的臉龐,柔和的話語,他覺得生活,或許是很美好的。
美中不足的,是鄭軍的告別。今天,背著背包的鄭軍,神采飛揚地跑來,告訴羅二,自己被記了一個大過,戴罪立功。給了羅二一個狠狠的擁抱,「保重,兄弟。」
鄭軍走了,雖然他很想和羅二談一談,但不知從何談起,或許簡單也是福吧。
鄭軍去了枕戈待旦的前線,羅二的心,也涼了。
暖暖的晨光中,王明山在院子里散步,身邊是那個護士,依舊是柔和的目光,但目光中,含著些許開心,發自內心的開心。陽光撒在倆人的身上,很是溫馨。
50米的距離,對于自己了眼力,羅二很自信;只是,現在的這份自信,讓他很難受。他明白了,看向自己柔和的目光,僅僅是一份關愛。